第0章nbsp;nbsp; 誰家小豆夜間咕

老爺、夫人慈鑒：

五月十五，小姐哭了。孩忘大，很快戲水于耳房。憂心夫君不喜，奴說，君子履守正，何憂人之不喜？小姐開。

五月十六，小姐侍奉公婆，相安無事，得一翡翠玉鐲，已收管好。府中長嫂溫和敦厚，派來二小廝，機靈忠心，小姐取名，松澗、浮巒。想來詩賦對仗亦有進益矣。

五月十九，石榴花盛，長塘畝許，種芰荷，小姐于此後院踢毽子，踢了足足兩百八十一個。早午飯用得香，吃了兩碟，一熏燒，一清蒸，喝了一大碗蓮藕湯，晚間飲了羊，念叨三遍要長高。

五月二十五，薄暮冥冥，公子同小姐步于後院消食，半個時辰後親自抱著小姐回來。小姐歡欣不勝，過後又說，夫君高高，夫君香香，夫君力大，頭頭是道矣。

五月二十八，小姐于林蔭下仰臥逍遙椅，看話本子，記述八爺範無咎至人間打虎故事也，好無厘頭。有一字不識，喚奴念給聽。奴勸小姐讀書，小姐說待會去放風箏。

初至府中，有所怯。日進時移，吃睡皆。往後至今，再沒哭過。

擷月。

庚子年五月三十日。

銀燭之下，煒煌燈火中映照出衛玠心緒複雜的面龐，長睫微微垂下，覆蓋出一片影。

半晌，他將最後一封書信輕輕放下，問，

“碧山，究竟是我疑心太過，還是善于僞裝？抑或是全然不知？”

今日上午，蔡廷玉呈上最新消息給他，據人查探，吐蕃、印度的商人最後一次同市舶司商討綢價後，便是去了禪寺上香，瞻仰佛，足足呆了五天。而好巧不巧，竇宗也攜妻子同在。

碧山剛要答話，卻被衛玠打斷了。

“罷了，明日到了禪寺，或許能找到些蛛馬跡。”

—

廂房。

衛玠剛要卷起珠簾，就聽竇綠瓊在耍小子。

抱香苦口婆心勸：“娘子多吃一些吧。”

衛玠：“怎麽了？”

他向坐在椅子上的竇綠瓊，腦袋朝裏偏，也不像往日那樣熱切他“夫君”，像是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

抱香猶豫了一下，說：“娘子不肯吃東西，想來是暑熱太重，沒什麽胃口。”

八仙桌上，整整齊齊放著小廚房心準備的膳食。黃米油澆飯，丁子香淋膾，香氣四溢，自不消說，還做了家鄉的揚州獅子頭。

不過看上去，也是熱氣騰騰。

“你出去吧。”衛玠對抱香說，隨後走到竇綠瓊跟前，見不轉過來，反倒輕哼了一聲，便知不是因為胃口不好不吃飯了。

“在耍什麽脾氣？”

衛玠不明所以，昨晚不是還趁著自己“睡著”，行...行那輕薄之事？怎麽今日反倒無端生起氣來。

“我才沒耍脾氣。”竇綠瓊嚯地站起來，卻發現自己仰首了才不到他前一點高，好沒氣勢。

“我不吃飯，給你們家省米糧了呢。”

怪聲怪氣的，讓衛玠聽著覺得好笑，皺眉道：“我什麽時候用得著你省錢了，再說，你這...你年紀小，也吃不得多。”

他本想說竇綠瓊這樣小的板，多吃些長高方是正經。卻見愈發氣鼓鼓的模樣，遂把話吞腹中。

“真的不吃了？”

竇綠瓊很有志氣地點頭。

衛玠：“那便人來撤下吧。”

說罷，喚松澗、浮巒二人進來把瓷盤端走，竇綠瓊餘中瞥見那熱氣蒸騰，醬橫流的飯菜，吞了吞口水，卻不肯表出來。

衛玠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來的確有正事。

“明日你要和大嫂一起去佛寺上香？”

“嗯。”竇綠瓊又坐下來，好郁悶。

“我來之前已經同大嫂說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去。”衛玠說，“衛璋昨日夜裏了涼，今早就臥床不起，大嫂忙著照看，明日是不能一同去了。”

衛璋是高倩的獨子，才16歲。

竇綠瓊被轉移了注意，好奇問道：“這樣熱的天也會涼嗎？是睡前喝了一肚子涼水吧？”

小時候熱得睡不著覺，扇子扇也不管用，要吃冰鎮甜水，爹爹就嚇，晚上喝了冰水，夜間要起來鬧肚子，還會害病。

嚇死也。

“是昨日不好好蓋被導致了。”

衛玠瞥了一眼，心想，難道你不是這樣？

昨天夜裏，半夜三更嫌熱踢起被子來，偏是怕熱，又往他上靠。若他不與掖被，只怕今日涼的便是。

正是夜裏睡不安寧，衛玠才起了一大早出去，衙門那些人都瞪著眼瞧他。

衛玠了眉心，查了一天案，頗覺疲憊，便早些睡覺。

“好吧。”

竇綠瓊解了服爬上床，呼地一聲吹滅燭火，乖乖閉眼睡覺。

衛玠也掀開薄被躺了進去，與隔著一個枕寬的距離。

“夫君晚安。”

“嗯。”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異響突然從邊傳來。

“咕咕...咕咕咕......”

抑揚頓挫，斷斷續續，經久不息。

衛玠睜開眼，覺到太xue一陣刺痛，嘶啞著嗓子，“什麽靜？”

竇綠瓊面漲得通紅，幸好黑暗中，誰都看不見是也。

“夫君，我的肚子想必是了。”

......

就是上天故意派來氣他的。

“既然知道會，方才為什麽不吃飯？”衛玠語氣很兇。

竇綠瓊囁嚅說不出話，雙手搭在肚子上絞指頭。

過了一會兒，衛玠長嘆一口氣，起點了燭火披上外去給找吃的。

就近書房倒是他用剩下的，只是過了一天，恐竇綠瓊吃了不幹淨。于是折到小廚房，見竈上還蓋著棗泥糕，有七八塊，于是端了糕點往外走。

半晌過後，得發昏的竇綠瓊聽到門外靜，坐直了，目期待。

燭影微搖，夜風吹得窗牖颼颼作響。

衛玠一進去，就看見妻子跪坐在床上眼地等著自己，心下不知怎地了半分。

“吃吧。”

竇綠瓊揭過盤子，聞到陣陣紅棗濃香，津四流，撚起一塊就吃了起來。吃得快而急，兩腮齊上陣嚼，糕屑自邊簌簌而落。

衛玠坐在床沿看吃，半是嫌棄，“盤子端好，不要落在床上了。”

“唔唔。”竇綠瓊含糊著發出聲音，將口裏糕點咽掉後，舉起一塊到衛玠邊，“夫君也吃。”

“我不吃。”衛玠別開頭，他十四歲時便不在夜間吃東西了，此等小兒行徑，實在有損他威嚴。

“那我都吃了。”竇綠瓊也不惱。

等吃完了，眨眨眼睛，把盤子遞給衛玠，意思不言而喻。

衛玠抿著去放了盤子，回來時又取了手帕潤。

他攔住要睡的竇綠瓊，托了的後腦使之微微仰起，仔仔細細拭邊油屑。

衛玠的作不輕不重，視線凝聚在上，不放過任何一。他低著頭，幾縷墨發從脖頸間掉落，掃在竇綠瓊臉上，麻麻的。

竇綠瓊只覺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想，想喝水。

下午的齟齬，如冰消雪散。說要不喜歡夫君的想法，也從腦袋中遁出，再也尋不見蹤跡。

“手。”衛玠淡淡道。

竇綠瓊忙把手擡起來，讓他拭。小手被大掌輕易握住，是玉質而小巧的，是寬厚而溫熱的。

“今後不準再不吃飯了。”

竇綠瓊點頭，眼睫微垂，低聲說：“我錯了。”

衛玠深深看了一眼，有那麽一瞬間，長日思索苦惱的事似乎尋到了出口，卻很快失去頭緒。

只剩一個念頭，便是婚前他同蔡廷玉說的，娶了，并不會耐煩。只是如今到底還作不作數？

“我沒生氣，睡吧。”他如是說，隨即放了帕子，滅了燭火，和躺下。

月懸如銀，銀漢橫空，晚風陣陣隨葉舞，西窗頻頻話此聲。

“夫君。”

“又做什麽？”

“我可不可以靠著你睡？”

“不可。熱。”

良夜漫漫，臥榻同眠。

—

翌日。

兩輛馬車停留在衛府門前，婢小廝來來往往搬運件行李，此次禪寺之行，衛二公子將攜妻宿居兩日，是以，抱香、攏雪二人早早準備了換洗裳，又備了若幹餞吃食。

車廂，衛玠一襲天青長袍，頭戴卷梁玉冠，鬢如刀裁，目若凜霜，端的是俊絕倫。

不多時，竇綠瓊搭著擷月的手掀簾進來，邊打哈欠，睡眼惺忪。

坐下後，車夫便甩韁繩，使馬兒跑起來，向京郊的山脈駛去。

衛玠也不理，端坐正中，只顧著自己看書。

竇綠瓊便拿了一枕，躺在車廂左側睡了，幸好馬車龐大結實，容納得小小軀。

“夫君，我睡了，等午時吃飯了你再喊喊我罷。”

昨日他們本就睡得晚，今日又為了趕路不到寅時便起來梳洗整理。

衛玠從書後看一眼，不鹹不淡地應聲。不知怎地，思緒忽然飄到自己十四歲從軍時，也是每每這個時辰起來練。

那時好像渾有使不完的力氣，午時和戰友溜去山林間騎馬打獵，晚間便圍在燒得炙熱盛大的篝火旁，喝酒吃，摔跤打滾，好不恣意暢快。

十六歲那年，河西下了幾天幾夜的雪，夾著雨雹紛紛揚揚，浩浩地覆蓋了整座山脈，十裏之外，寸草不生。他和弟兄們在山上捕獵求糧，險烈鬥爭後打死了一頭黃底黑紋的大虎。

扛著死虎往山下走時，卻遇見了的孩子。一只小的，嗷嗷待哺的虎，懵懵懂懂地挪著打架的四肢，似乎是聞到母親的氣味，往他們的方向爬。

白雪很快覆蓋了小虎的，凍得它打哀。不知為何，衛玠了惻之心，將它帶回去養了一段時間。

直到大雪不再，晴十日，萬又恢複生機，他親手將那只已經長大的虎放回山脈，不顧它喊，獨自下山。

人各有命，虎亦如是。

只是不知道，多年過去，那只同它母親生得一樣漂亮的黃底黑紋虎，

如今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