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懵憧人渾說懵憧語

衛玠活了二十五年，從小邊就無丫鬟伺候，從軍的六年當中，更是不近。除了新婚夜頭一次開葷，新娘子年紀又差他那麽多，纖弱小氣，上頭的眼淚比下頭的還多，他才做了一回就堪堪止住。

竟然被扣上急鬼的帽子，還是由小妻子親口佐證。

平生清名盡毀也。

想來想去，衛玠還是覺得氣悶，回紫堂後以冷水沐浴後仍不見消，遂將手背在後，準備來個興師問罪。

暑熱難耐，屋擺上了冰鑒，滿滿當當的冰塊堆聚在一起，一團瓊雪似的白霧自下升起，驅了熱氣。

臥榻之上，紗幔薄垂難遮倩影，勾勒出子朦朦朧朧的形，衛玠輕輕掀開湘簾，見竇綠瓊側著朝裏面躺，薄薄一層衾被蓋在肚皮上，青無端散，儼然是一副睡了的模樣。

衛玠于是憋著一腔氣沒發，又念著兩人才和好，緒大起大落的，還傷這樣，于是低低嘆了口氣，掀被上榻，等火平定。

這時間，竇綠瓊突然翻了個，裏嗚嗚地懶氣，出小半張被玉簟得紅紅的臉蛋，從寢裏掉出半截瑩白玉潤的藕臂。

衛玠朝看過去，目落至某一時，忽然漲紅了臉，他匆匆別開眼，心裏卻忍不住想到前人所說：有所鍾者，必有所似。

平日吃圓圓的糕點，想來不是沒有道理。

他躺下閉了眼，胡想著事。一會兒心說明日旬休了，是該待在家好好陪陪竇綠瓊，以顯示他慚愧之意；一會兒腦子忍不住默念著五陵年時看的雜書，什麽巫山雲雨，柳腰翻飛。不管作如何想，最終都不約而同歸到一句：他明正娶的妻子，如何看不得？

總不能他白擔了虛名，婚了還做和尚。

—

天明，初鳴時衛玠鹹起。從前是碧山、丹湖二人伺候早起，婚以後，二人不便進室，邊又無丫鬟，是以衛玠自己盥漱櫛總，冠帶。

今日不必去府衙門點卯，用過飯食後，衛玠從博古架上隨手取了一本書，坐在外間的檀木椅子上翻看起來。

又過了一個時辰，貪睡的竇綠瓊才隨著小院裏灑掃聲起了，抱香、攏雪二人早已侍立在側，一個拂床展衾，一個取了銅洗面帕為淨面濯。

昨日用膏藥敷了半個時辰，今日臉上紅痕就已見消退。抱香細細地給拭，心裏有失職之愧，所以說話聲格外輕。

“大夫說結了痂後，不出五日便會落下，日日敷藥，臉上便可潔如舊了。”

說完，攏雪站在一旁將早已搗好的藥膏遞過去，抱香用一纖細圓潤的銀柱取之，一一點在娘子臉上。

面上有傷，不可施黛，好在竇綠瓊生來質玉潤，紅鮮麗，素著臉也極。

竇綠瓊拉著抱香的手，直到肯定自責了一晚上，小聲道你不用放在心上，已經不疼。

說話間，竹簾外擷月領著一行小丫環端著食盒進來，們放下後，又掀開簾子裏間，扶著竇綠瓊一步一頓地出來。

衛玠見了，放下書，接過竇綠瓊的手，說道：“我來。”

竇綠瓊靠在他上，仰起頭了一聲“夫君”，隨後腰被他攬著，輕輕一提，坐在了小圓鼓凳上。

擷月見狀，給抱香、攏雪遞了個眼，兩人對視一眼，齊齊跟著出去，腳步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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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子，待行至無人角落，擷月肅容道：“昨日娘子秋千時，我不在邊，我且問你們，出事的時候，個中狀究竟如何，一五一十給我詳細道來。”

攏雪：“秋千是上午工匠來的時候，我和秋蟬姐姐看著他們打的，後面一直到娘子坐上去，中間都沒旁人經手。”

攏雪年紀雖小，但是極為細心，秋蟬是公子的人，平時做事又板正。擷月消去幾分懷疑。

說完後，抱香補充道：“我昨日回去也想了一夜，怎麽都覺得不對勁。娘子摔了之後，我和松澗、浮巒二人又折回去，細細檢查了底座與繩索，發現那繩索斷裂，繩質本就極為纖細，和其餘結實的地方不大相符，倒不像是一種材質做的。”

那麽問題必然出在工匠上了。

擷月思忖片刻，問：“工匠是老夫人親自請的？”

兩人雙雙搖頭，說不知，這可不是們能管得著的。

如果說，工匠沒有被人收買，那必然是衛老夫人在其中授意。否則以衛府管家之嚴，怎麽會對進院之人如此不設防備。

能心安排秋千的位置，使摔落地點在草叢裏，不至于鬧出人命司來，又著實傷及筋骨，該是怎樣縝的心思。似乎有一陣冷風吹過，擷月覺得有些膽寒。

“擷月，你們幾個怎麽在這，我正要來找你們。”

一道清脆的聲音自辭春亭走廊傳來，三人扭頭一看，是大娘子高倩邊的滴翠，穿著青綠的款款走來，後跟著七八個小丫環，齊齊端著清一檀紅的漆盤，上面整整齊齊擺著布料綢緞。

滴翠先上前與擷月攏了攏手，關切道：“昨日我們娘子聽說瓊瓊秋千摔了，很是憂心，當即就要過來，卻被二公子攔了，說不許打擾你們娘子將息，把急死了。”

“這不，今日繡房的人送來些夏季的裳，我們娘子趕選了些鮮亮、材質上乘的，我送過來。我知道普天之下，綢緞未有能及揚州者，你們娘子原先又是金銀堆裏的小姐，見慣了好。不過到底是一番心意，你千萬收下才是，不許嫌棄。”

擷月笑笑，目流幾許激，“怎麽會？我們娘子最喜歡漂亮裳，日要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見了只怕高興還來不及。”

說罷，抱香、攏雪領著那些小丫環進去，把綢緞收了。

“是。”

擷月和滴翠都是娘子房裏的大丫鬟，加上竇綠瓊原先沒事時，常常去尋高倩說話陪伴，因此二人也相起來。

見滴翠還有話要說，擷月引在亭裏坐下，鈐管六盈池的菡萏見狀，端上一盤糕點，一盞茶水，又默默喂魚去了。

泡茶的水是用早上日出時，荷葉上收集的珠泡的，格外清冽甘甜。滴翠眼簾低垂，淺抿了一口。

擷月心裏焦急，口燒燎泡，見四下無人，試探問：“好姐姐，你可知道老夫人請來給我們娘子打秋千的工匠，是出自哪個造所的？那秋千昨日娘子弄壞了，我們尋思著得找人來修一修。”

不遠傳來“撲通”幾聲，是池鯉魚躍起又落回水面的聲音。

滴翠輕輕放下茶盞，一雙清亮的眼睛微微擡起，嘆了口氣，

“是老夫人的家生子，原先在張家的時候帶過來的。”

四目相對間，擷月忽然明白了前來之意。

—

今日一早，竇綠瓊被夫君“伺候”得極為熨帖，路不需要自己走，飯也有他來喂，直得把屁後的小尾都翹起來了。

吃過飯後，坐在案幾左側吃餞，衛玠坐在右側重新拿起書來看。

三顆份例的餞吃完，竇綠瓊口中甜甜，閑來無事，挨在案幾上擾夫君，用沾了糖漬的手去翻他書頁，裏說：“夫君在看什麽呀？也念與瓊瓊聽罷。”

手指在紙張上留下琥珀棕的印子，衛玠青筋挑了挑，摁住的腕子，似笑非笑。

“你想聽？”

竇綠瓊點點頭。

“佛無不喜，惟不喜，水中用塵，塵以水洗。塵從水生，水不洗塵，塵豈能清？兩者匪，火自停。”

這是一首斷偈，竇綠瓊平生無甚麽點墨，聽得雲裏霧裏，什麽水呀塵呀火呀銀的。

但又不想讓夫君知道自己是個未開化的吳下阿蒙，于是贊同似的搖頭晃腦，裏幹地說：“嗯呀，說得有道理。”

衛玠角扯出一點笑，“那卿卿覺得，一夜五六次這樣的渾話，怎好對外人道？”

竇綠瓊先是疑了一下，沒明白他話裏間的跳躍，頃，倏忽又想起了什麽，臉驟然漲紅，像染了的丹楓，燉熱的紅曲酒，冒著騰騰水汽。

“我、我......”

竇綠瓊舌打了結，無法接話，完了完了，撒的謊竟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嗚嗚嗚，好丟人也。

衛玠卻是在想，算算日期，怪不得十幾日前他回府，在池邊看到竇綠瓊時，看見他便跑，跑得連赤披帛都不要了。

原來那個時候就知道心虛了。

見知錯低著頭，衛玠心裏又不明白，并不懂什麽夫妻事，又何必撒這種謊來騙人，想來其中有什麽緣由。

因此，他收斂了肅，擡起竇綠瓊低搭的額頭，看著自己。

“說說吧，你為何騙人。”衛玠說，又補充道：“我不怪你。”

“真的？”

竇綠瓊小聲喏吶，擡眼竊量夫君許久，見他真的面無怒，才緩緩開口。

“我其實......有兩個緣由。”

衛玠挑眉。

“我看話本子上說，男兒兇猛，一夜常常可做七次。若是逢著疲而不舉，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的，如蛇鼠枯槁，其道焉可見？子須趁早逃離，另覓夫郎。瓊瓊不想離開夫君，急之下便扯謊了，嗚嗚。”

“哐啷”一聲，手邊的茶盞撞，掉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落。

竇綠瓊嚇了一跳。

衛玠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什麽腌臜話本子？這都教了小孩兒些什麽？

難道他在心裏便是、便是那話本子所述氣萎蔫之人？竟要來幫忙遮。他新婚夜為什麽只行事一次，還不是、還不是因著胡哭泣抓撓？再說，什麽一夜七次的，只怕要盡人亡也，自己又豈是那種貪傷的？

衛玠氣捋不順，深面掃地，又不得不強著怒意，問：“第二個緣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