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往後，我們好好過。”……

第29章

了夜, 行宮中刮起了獵獵的風。

裴彧半靠在憑幾上，任由寒風裹挾全。

無盡的黑暗中，失重的覺愈發強烈。

他厭惡這種覺。

像有只無形的手, 生生將他拽深淵。

抹不掉，避不開，逃不。

他想要離開, 眼前俱是濃霧一片，無論朝那個方向，都是同樣的黑沉、鬼祟。

“……阿彧，阿彧，不要重蹈娘的覆轍……阿彧！”

悲戚的聲縈繞在他的耳邊，無論如何都驅散不開。哭泣著，一遍遍控訴著：“為什麽？為什麽——阿彧！”

深骨髓的寒意由而外地散發出來，而後是熊熊的烈火。小的軀被男人鉗制住, 雙手強按著他的肩膀，迫著他親眼看著那吞噬掉一切的火焰。

“看, 你要親眼看見！這一切是誰帶來的, 你要記住！”

那嗓音重嘶啞, 著氣：“報仇，為你娘報仇！為婁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報仇！”

那雙大掌拼命地搖晃著孩的肩膀：“看到了嗎, 裴彧！”

烈火灼燒著五髒六腑, 滾燙的氣浪幾乎要將他掀翻, 臉頰上的淚痕被火焰烤幹, 五髒六腑都要被強著移了位。

“終有一日，你要把那些本該屬于你，屬于婁家的東西都搶回來！”

“——別忘了今天的恨！”

裴彧呼吸勻長, 這樣的夢境他自小做過無數次。他已然能在無盡的黑暗中安然等待夢醒的那一刻。

這些夢中出現著的扭曲影，也逐漸從年的張牙舞爪，變作年的虛張聲勢。

黑暗的水漸漸消退，沸騰的海面終于平靜了下來。他擡起頭，卻不似從前那般尋到前路，而是被越來越厚重的濃霧包裹著，逐漸無法呼吸。

“殿下……”

裴彧眼皮輕。

“殿下！”

那輕的聲音染上幾分，又了下來：“殿下，是做噩夢了嗎？”

一束明亮的線倏地劃破了濃霧，順著聲音，他一步步往前，出手，朝著那芒走去。

“蘊之……”

蘊之——

猛然一聲佛鐘聲響，將他的頭顱撞得裂，一道蒼老的聲音伴隨著念珠的撥弄聲，響起在他耳畔。

“——你執念太過，或許無法善終，可知？”

“我知。”

一聲幽幽的嘆息。

布滿皺紋的、幹枯的手掌上他的額發，低聲念著什麽，越來越快，越來越低。

珠串驟然斷裂開來，無數珠子滾落在地，堂中燭火猛烈飄搖數刻，終于熄滅了下來。

“——此一道，十死無生。你若願意，便去吧。”

“多謝。”

風雪凜冽，長夜將至。積雪深覆玄黑大氅，他不曾回過頭。

——萬事萬，皆有緣法。

“……是斬斷，還是再續，皆由心意。”

轟然一聲雷鳴。

裴彧睜開雙眼，那只佩戴了多年的扳指終于不堪其力，碎作齏。

指骨滲出鮮，刺痛的覺反而讓人更加清醒。

如若這夢境，當真是前世。

如若當真是他前世未盡的塵緣。

裴彧雙手發冷，從頭不控地湧出，咳了出來。

徐公公本守在殿外，聽聞咳嗽聲響，進來一看，嚇得一抖：“怎、怎麽嘔了呢……”

裴彧揮開他撲上來攙扶的手，隨手抹掉跡：“退下！”

不知何時，他的聲音也染上了幾分不可言說的狠戾，如同沉積了多年的風雪終于在山風之中，被吹拂到了一切尚未發生以前。

連綿不絕的佛音滌盡腦中萬千思緒，直到他站起來，扶住那搖搖墜的小案。

“太子妃，在何？”

徐公公瞥著他的模樣，不知為何，殿下上多了許多沉肅與威嚴，像是……帝王之氣。

他為自己的想法到驚詫，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直視。

“娘娘與小郡主在寢殿……”

裴彧按了按桌角，顧不得指骨溢出的鮮，大步朝寢殿而去。

山風瀟瀟。

他大步而來，剛走到殿前，便聽裏間傳來些許天真的笑意。

裴琦子開朗，說什麽都帶三分笑，已經全然不記得早先的那些壞事了。明蘊之的聲音又輕又，低聲說了什麽似的，裴琦又笑了起來。

他站在殿外，沸騰的好似在這一刻尋到了止沸的碎瓷，忽地靜了下來。

還在。

尚在他的邊。

一切都還來得及。

從後面遲遲趕上的徐公公氣籲籲，看著他手上滴落的，忙道：“殿下，您的手……”

裴彧低了低頭，看到他手上泛著珠的痕跡，沉沉吐了口氣。

“孤先去沐浴。”

……

裴彧隨意換了件裳出來，夏松已候在門前。

看見他，夏松從袖中取出報，低聲道：“殿下，青州那批軍火，找到買家了。”

裴彧凝眸，細看了一眼。

前陣子青州截獲了一批軍火，一直不曾尋到源頭與買家，雖然釣出了一批窮兇極惡的山匪，卻因著未能將青娘安其中，而線索中斷。

那些山匪最是靈活，遇著事兒了，朝深山老林裏一躲，任誰也尋不著。

“殿下猜得沒錯，咱們的人果真在碼頭抓著了一個行跡鬼祟的卸貨工。此人姓葉，底下人他葉老大，那些軍火都是通過他上船下船。”

夏松詳細稟明況：“那批軍火遲遲未到，傳的消息也被咱們截下，送了假報去。他果真覺察不對，了陣腳，這才暴蹤跡。”

“審了嗎？”裴彧問道。

“審過，只是此人，什麽也沒代。但他手底下有幾個骨頭，說他們只負責搬貨運貨，裏面是什麽，他們沒資格過問。不過有一個機靈些的，代了一張路線圖。”

夏松拿出炭筆，在紙上大致畫了個大概：“屬下猜測，這些人，與擾青州多年的倭寇有關。”

許多年前，先帝一統江山之時，他的威嚴震懾大江南北，打得倭寇也不敢再來作祟。

那時的大周國力鼎盛，幾乎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天下朝拜，無不服從，各大氏族也屈于莊家之下，當時有笑言“裴莊兩家，共分天下”。

直到他病重臨危之際，恰逢莊家新任家主上位，基不穩。從前跟著先帝打江山的幾位老將逐漸生了不臣之心，裏應外合，北涼鐵騎揮兵南下，大周江山岌岌可危。

當時還是太子的平宣帝就是此時站了出來，親領大軍抵抗北軍。大周與北涼國力相當，戰局難分勝負，數年來紛擾不斷，大周甚至數次落于下風。

直到裴彧主請纓，獲封太子，親自領兵擊退北涼大軍。

苦戰四年，終于打得北涼俯首稱臣，主求和。

戰局結束後，大周很是安定了一陣，只是偶有倭寇侵犯，沿海地區建立了不抗倭組織，朝廷也多有支援，可始終未能徹底解決。

裴彧早就猜測，這些倭寇與朝廷部不開關系。

甚至，那些人還將手到了永安渠上。

順著水路，這些損耗與路上所需的日程都減大半，還可運到碼頭，隨著貨一道運送出海，供給給倭寇。如若有朝一日事發，永安渠是由他一手主張修建，且是所有運河中，最先修建好的一條……

裴彧冷笑一聲：“看來這勾結外賊的罪名，也要推到東宮來了。”

“越大人已然查清這些底細，殿下，可要將此事告知龍驤府？”

舅父婁尋越，自二十多年前那場禍事逃後，化名越尋，藏行蹤。

前兩日，他擅自離了青州駐守之，也要將那報親自傳遞到裴彧手上。裴彧思及那日所見，淡道：“先下。此事，或許與莊家還有幹系。”

夏松一頓。

莊家，太後的母家。如今莊家幾乎把持著朝中半壁江山，各要職要麽是莊家人，要麽便是莊家的門生及親信。

若真與莊家相關，那自與太後親厚無比的陸珣陸大人，是否還可信？

他重重抱拳：“是。”

裴彧部署一番，又問道：“前幾日代你去接的人，可到了？”

夏松：“三日前便到了京城，如今正往圍場來。”他看了看時辰：“這會兒應當已經到圍場了。”

裴彧頷首：“命人仔細照顧著，不得有誤。”

“是。”

夏松領了命再度離去。

四下寂靜，雨落不停。

秋風蕭瑟地吹拂著他的擺，尚未幹的發中出涼意來，涼心扉。

他在屋檐下站了一站，看著落雨一滴滴地打在庭院中的落葉上，仿佛看見了許多年前，他獨自一人居住在此時，那分外孤寂的時。

男人垂了垂眼，往寢殿去。

他不會和，走到前世的結局。

-

殿中。

明蘊之打了個哈欠，了眼眶。

外面下起了雨。說來也怪，外頭越是風雨呼嘯，反而在榻上睡得越安心，撐著頭，看裴琦仍舊沒有毫困意的樣子。

青蕪也忍不住小小地哈欠一聲，哄道：“小郡主，今日先睡下，明日再玩好不好？”

裴琦坐在榻上，翻看不懂的書，一個勁兒地看著上頭不多的圖畫。

“不要，”拒絕得幹脆，“我不困。”

明蘊之摟住，躺倒在榻上，兩眼發直。

……就不該讓在路上一直睡著，這會兒養足了神，力充沛，青蕪青竹兩個人都哄不住。

就這麽會兒，已經從架子上找了好些書，翻來翻去地找圖畫瞧了。

起先還有功夫給裴琦講故事，直到連續講了三個，講到口中發幹，眼前發黑。好容易以為睡著了，低頭定睛一瞧，那烏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還在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明蘊之埋著腦袋，無奈地嘆了口氣。

“在說什麽？”

沉潤的聲音響起，帶著些微的意，傳了進來。

明蘊之輕輕擡頭，裴彧穿著件月白的中，墨發披散，像是剛從澡間出來，見地溫和。

那霜雪般的冰冷盡收，似微融的春雪，涓涓流淌在男人黑沉的眼眸。

眨了眨眼，半坐起來，尚未開口，便聽他道：“不必起了，歇會兒吧。”

他抱過裴琦：“怎麽還沒睡？”

裴琦喚了一聲二伯父，又扭下去，將自己塞二伯母懷中，搖了搖頭。

明蘊之解釋：“年紀小小，神頭倒足，一直不困。”讓人頭疼。

殿中侍從早在太子殿下殿時便退了出去。裴彧環視殿中，去滅了大部分燈火，線登時暗了下來。他側坐在榻上，將那些被翻的糟糟的書冊收起，放于一旁。

他拍了拍被褥，“乖乖躺好，閉眼睡覺。”

裴琦其實有些懼他，在二伯母懷中，直直躺著。怯生生的眼睛看向他，很有幾分委屈。

裴彧抿了抿，不知這幾個字，怎麽就勾起了小小娘子的愁緒來。

明蘊之看他一眼：“殿下若不會哄孩子，就莫要添。”

那語氣中，很有幾分嫌棄。

雖嫌棄，卻比這幾日冷冷淡淡的疏離話語中，多了幾分只有夫妻間才會有的稔。

意識到這一點，裴彧垂了垂眉眼，看輕輕拍著小的手，道：“孤可以，坐上來嗎？”

裴琦機靈地往裏鑽了鑽，床榻邊留了好大一空位來。明蘊之勉強點了點頭：“嗯……”

三人在一張榻上，倒不算太擁，熱烘烘的。裴琦見二伯父沒有兇，又大了膽子，咕咕嘰嘰纏著二伯母想聽故事。

“殿下……”

微暗的夜裏，明蘊之擡了擡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染上幾分細碎的彩，看向他。

二人對視一瞬，裴彧敗下陣來，問裴琦：“一定想聽故事？”

“嗯！”裴琦轉過來，抓住他的袖：“最後一個！”

“孤……”

裴彧默了默。

他自小也沒聽過什麽小兒哄睡的故事，便是有，也不記得了。若是講些寓言或語典故，只怕裴琦會煩到更睡不著，他曲了曲手指：“講什麽都？”

得到兩位肯定的答複後，他半靠在榻上，垂眸思索著。

門窗被風吹得發出輕輕的響聲，就在明蘊之以為他什麽也講不出來時，男人緩聲道：“很久以前……”

他語氣含著有的猶疑不定，怕也是頭一回做這種事。

好在除了第一句沉默稍長，後面便也順了起來。

“一個善良又貌的子上了一個要上戰場的……將軍。將軍養傷，借住在子家中，子心善，很快便認定了此人。子的家人勸，此人雖未有妻，卻有妾室，育有長子，絕非良配。”

明蘊之皺眉：“講這個，琦兒聽得懂嗎？”

“和我阿爹一樣誒，”裴琦扭了扭子，興道：“還要聽！”

明蘊之輕嘆一聲，這丫頭不一定聽得懂，但聽得熱鬧，隨去吧。

裴彧的手落在衾被上，一時不知是否該繼續講下去。他思索半晌，連一個哄人開心的故事也講不出。

直到裴琦又了他，眼睛亮晶晶的。

“然後呢？”

“……然後，這個子不聽勸阻，與那將軍鎮日詩書相伴，彈琴賞曲。待將軍養好傷，可重回戰場上時，那子便有了孕。”

裴琦：“有小娃娃！和薛姨娘一樣，我知道！”

明蘊之笑了笑。

“閉眼閉眼，說好聽完故事就睡的。”

將自己的長發從裴琦手中取出，細白的手指按在小娘子的眼前，瞥了裴彧一眼，示意他繼續。

“子的家人見狀，只好認了下來。與那將軍約定，日後迎娶為妻，并以全族之力托舉他上戰場。不久後，那子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將軍不上戰場的時候，便會和子在府中做夫妻，一同照料嬰孩。”

“……戰爭結束後，將軍回到了家，家中的老夫人不喜這位子，但有約定在先，不得忘恩負義，只能認下，二人結為夫妻。”

“後來呢？”

明蘊之輕聲問。

裴彧垂眼，這才發現裴琦早在他平淡、毫無起伏的聲音中緩緩閉上了眼睛，拉著他袖的手松開許多。

他頭滾了滾，道：“後來，就這樣生活了下去。子溫賢惠，將軍也從中斡旋，老夫人漸漸改觀。子與將軍恩相攜，一同養育子嗣，白頭偕老。”

明蘊之腦袋沉了沉：“未免有些……虎頭蛇尾。”

看話本不多，也不大有功夫去聽戲，但尋常故事都講究一波三折，以的想法，這後面便是再團圓，前面也還需要再折騰折騰的。

裴彧看著：“這個故事講得不好，孤換一個，如何？”

明蘊之點點頭。

他將明蘊之抱著裴琦的手放被中，低聲講：

“也是……很久以前。”

“有一個高傲，又自負的男人，娶了一位都好的子。”

“男人日夜忙碌，對妻子多有疏忽。甚至許多次，差錯地因為他，傷害到了妻子。”

裴彧聲音很輕：“他自負地以為，夫妻之間，只要彼此做好份的事，日子便能順利地過下去。後來，他意識到，這樣是錯的。”

“他想要彌補。只是不知何時，他以為堅不可摧的關系變了薄紙一張，甚至千瘡百孔。”

明蘊之閉上眼，任由他的目落在自己上。

“至親至疏夫妻，”道：“這樣，有何不好嗎。”

“——若是他當真想彌補呢？”

剛睡的裴琦哼了哼，二人俱低下頭，盯著的小臉。

見并未醒來，裴彧低下，將抱起。

“孤送去側殿。”

明蘊之懷中一空，沒有回答，只是背過去，看著西山行宮早年奢侈到極致的壁畫。這麽長的時間過去，仍未褪，依舊鮮豔如初。

輕輕嘆了口氣，垂下頭來，將被子團在懷中。

又有何必要呢。

他現在說這些……真是，不如就似從前一般。若是從前的聽了這些話，或許會很開心，但現在……

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有些發堵。

裴彧離開得果決，說不清是什麽想法，他直覺不想聽到子的回答。

回來的時候，他站在門邊，看著寂靜的室。

夢中，他未曾說過這樣的話。

夢中，也不曾與他表達過太多緒。

從前的他當真忽視了太多，也自負地以為，只要一切解決，塵埃落定，總歸來日方長，有無數個日後。

現在的他，只怕不肯再與他有日後。

幾乎站了半盞茶的功夫，上單薄的衫抵不住秋夜的寒，將他周吹得冰涼。

裴彧進了殿。仍舊躺著著，安安靜靜，不知是否睡著。

男人熄了剩餘的燭火，一片黑沉中，他放輕了呼吸，待到子暖和起來，才翻上榻。

馥郁的蘭花香氣就這樣傳他的鼻尖。

明蘊之朝去了些許，像是要與他隔開距離。裴彧呼吸猛地一頓，不管不顧地沉下子，靠近了的側。

“沒有多餘的榻了，”他尋著理由：“只讓人理出了幾間屋子。”

背對著他，未曾回應。

裴彧從背後環住的腰，見只是微微一頓，并未似那日那般強推開，心中定了定。

他低下頭，得寸進尺地將額頭抵在子順的長發上，低低道：

“孤從前，虧欠你良多。”

男人收了臂彎，兩副軀相，熱意隨著滾燙的軀傳遞而來，被窩中升起幾分暖。

“往後，我們好好過。”

“……好不好？”

腔震，心跳無措地等待著懷中子的回應。窗外的小雨滴滴答答落在窗檐上，細細，似針腳般將心髒紮的發疼。

他沉默地等待著的回應。

良久，就在他以為或許已經睡著了的時候，明蘊之了指尖，一聲窸窣輕響。

“殿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