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漸沉時，眾人三三兩兩散去。何蘇玄面上不顯，辭別時依舊風度翩翩，可待回到何府后，他卻徑直進了書房，將那只荷包隨手扔在案上，略顯煩躁地扯了扯襟。

茶盞在他手中發出清脆的撞聲，他仰頭飲盡，結滾間著幾分郁。

“公子。”他的隨從石嶺輕聲稟道，“老爺吩咐，稍后要您同去見

幾位大人。”

何蘇玄為家中嫡長子，肩上擔著整個何府的期。父親早就在為他心鋪路。

以他的才學品貌，金榜題名本是十拿九穩。只是這探花之位，除卻科考真才實學，還需朝中重臣舉薦。這些時日，父親帶著他四拜謁，便是為此籌謀。

“知道了。”他淡淡應了聲，眉宇間卻仍凝著郁。目不自覺地落回案上，那被隨手丟棄的荷包正靜靜躺著，藕荷的緞面上，金線繡的海棠花在燭火下泛著細碎的。

這些年來，他珍藏的荷包已不下十數個，皆是沈支言親手所繡。從前每逢佳節，那丫頭總會變著花樣繡出新奇紋樣。或是歲寒三友，或是錦鯉戲蓮，針腳細得能藏進月。每回接到，他都如獲至寶，因著那荷包上每一針都牽著的心意。

可今日這方荷包靜靜躺在案頭，花紋依舊致，卻再難讓他展。他忽然覺得，這不過是個敷衍的禮數，再不是最珍重的心意。真正貴重的，是此刻正纏在薛召容腕間的那串檀木珠，那才是戴了多年的，能擋災避禍的寶貝。

他分明記得，時曾見因丟失這手串急得淚眼婆娑。那年母親發全府上下翻遍每一個角落，最后才在祠堂的團下尋回。自那以后，那丫頭便將這手串看得比命還重，從不離。

可今日，竟這般輕易地將它贈予了薛召容。

呵！薛召容。

他指節叩著案幾，眉間凝著化不開的郁。薛召容此人他并非全然不識，親王府的二公子，在京中雖不常面，卻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

但他此刻卻想不明白，沈支言與薛召容，何時有了這般深的牽扯？

今日薛召容為何突然出現在太傅府？又為何與沈支言之間流轉著那樣晦難明的眼波？沈支言又為何將那般要的之贈予薛召容一個外男？

何蘇玄越想越覺心頭郁結。

他與沈支言自相伴長大，從未聽提起過與薛家二公子有何瓜葛。這位薛召容在京中向來深居簡出，連名諱都鮮有人提及。可今日園中，二人之間分明涌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

近來本就反常，今日更是教人捉不。

他煩悶地淺啜了口茶，沉聲吩咐石嶺：“你去查查薛召容，事無巨細，盡數報來。”

他略一沉又道：“再去街上置辦些公主喜歡的件。江南新到的綾羅綢緞、珠釵環佩，都挑頂好的備著，明日我進宮陪公主。”

“好的公子。”石嶺領命退下。

何蘇玄執起書卷讀，卻怎奈心神不寧，燭火搖曳間，目總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方荷包上。最終他擱下書冊，起將荷包收屜，作間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煩躁。

——

暮漸沉，薛召容的馬車并未徑直回府，而是轉道去了城南一僻靜醫館。

老醫師見了他，捋著花白胡須笑道：“公子今日氣倒好，可是病癥見輕了？”

薛召容袍落座，眉宇間卻浮起幾分困：“沒有，我覺得反倒加重了。”

他指尖無意識地挲著腕間新得的檀木珠，沉聲道：“那人總在夢中出現，今日竟真真切切見著了，更是讓我捉不了。”

他滿心疑：“有些事分明未曾發生過，卻悉得仿佛親經歷。更有一夢，反復糾纏，便是在大雪漫天的斷頭臺上，我與雙雙問斬。劊子手刀閃過時，我竟眼睜睜瞧著的首級滾出三丈遠。”

“這夢魘……真實得不像夢境，倒像刻在骨子里的記憶。我今日初見時本無甚，可當抬眼與我對視剎那，所有關于的一些記憶全部涌現了。執筷時翹起的尾指，賭氣時微鼓的腮幫，大婚夜抖的長睫，錦被下纏的青，這些，如同我親眼見過一般。”

“大夫，這當真荒唐至極，我以前與明明就不相識，可這些記憶卻生生往我腦子里鉆。”

“今日我名字時，我心臟跳的很厲害，有時候還會疼得發。一會兒覺得陌生如路人，一會兒又悉到……連的是什麼味道都記得。”

“大夫，依您看，我這究竟是何病癥？”

老醫師聽他描述完，沉良久，捋著花白胡須長嘆一聲：“公子這癥候著實蹊蹺。不似尋常病癥，倒像是平白多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莫不是得了……”

“得了相思病？”鶴川忍不住。

近來，公子夢中多次著沈支言的名字，還說著“支言對不起”，“支言讓我抱抱你”這樣的話。

難道不是相思病嗎？

第7章 第7章溫香玉在懷的，齒……

相思病？

薛召容覺得這詞兒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他生清冷，對誰都是淡淡的，這二十余載連個心儀的姑娘都沒有，更遑論為誰害相思了。

自打襁褓中失了母親，他連娘親的模樣都記不真切，全憑大哥偶爾念叨幾句，才在腦海里勾勒出個模糊的影子。他院里清一的小廝，連個丫鬟的影子都見不著，久而久之，他對子更是知之甚。

三年前那蘇家小姐蘇檸進了親王府，因著子活泛，又慣會討父親歡心，時常在府里走。偶爾在園中見，那姑娘總是一副笑模樣，可他瞧著，也只是冷眼相待，始終不出一聲庶母。

在他心里，父親當年既已許下諾言，后來卻又移別，這般行徑，實在令人不齒。他自便認定，之一字，既已認定一人，便是生死相隨，縱使刀山火海、萬劫不復，也絕不該另生他念。

倘若他此生能遇一真心人，白首不相離，那便是天大的福分。

可他也清楚，自己為親王府的二公子，婚事哪由得自己做主？莫說是兩相悅，便是尋個合心意的，都似大海撈針。或許這一世，終究是遇不上了。

可就在前些日子，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清晨，他自夢中醒來，卻陡然發覺周異樣。仿佛魂魄里生生進了另一人，連帶著陌生的記憶也如水般涌。最他驚詫的是，那記憶里竟頻頻浮現一個影，便是沈家那位素未深的姑娘，沈支言。

他對這姑娘的印象，還停留在時宮宴上的驚鴻一瞥。那時小姑娘隨母親宮赴宴，穿著杏襦，乖乖巧巧地坐在席間。偏生一雙烏溜溜的杏眼總往他這邊瞟，手里著的芙蓉都忘了往里送。

他到底年氣盛，徑直過去問為何總瞧著自己。小姑娘也不怯場，脆生生道：“因為你和旁人不一樣呀。”

見他挑眉，又認真地比劃著解釋：“別人都在說笑玩鬧，或是詩作對，唯獨你一個人站在廊下看燕子，冷冷清清的，既不說話也不湊熱鬧。”

小姑娘歪著腦袋，眼底盛著明晃晃的關切：“我瞧著，小哥哥，你是子不適？還是心里不痛快？若是沒尋著玩伴不如同我一起玩。”

將咬了一半的芙蓉往案上一擱，拍了拍裾上并不存在的糕點碎屑。

這話落在耳中，他脊背僵住。長到這般年歲，還是頭一回有人這般邀他。

自小因著子孤僻，他不與人嬉鬧，更不曾過什麼知心好友。每日不是埋首書卷，便是習武練劍。父親的目從來只追隨著大哥，對他不過例行公事般的過問。

至于母親的疼，他連偎在娘親懷里撒是何種滋味都不知曉，更無人教他該如何與人相。即便心里歡喜，也不知該如何融那些笑語喧闐之中。

此刻著眼前這個明如朝的小丫頭，他竟有些恍惚。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在意他是否孤寂，是否康健。

世人都道孩不識愁滋味，可誰又知曉，小的心也會被世事磋磨得千瘡百孔。

母親離世后，唯一疼他的祖母也撒手人寰。從此這偌大的王府里，再無人會問他一句“可曾用膳”，也無人會在夜半為他掖被角。每日用膳時對著滿桌珍饈，卻只覺得食不知味。夜里躺在錦衾中，手所及皆是冰涼。

這般日復一日，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圓潤的臉頰漸漸顯出棱角。府里下人們私下議論，說二公子這是得了“失魂癥”。

此刻著那雙澄澈的眼眸，他鬼使神差地勾了勾角：“無妨，不過是不喜喧鬧罷了。”

這話說得極輕，卻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小姑娘歪著腦袋，杏眼里盛著不解：“為什麼呀？”

他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母親去得早，前些時日祖母也走了。這世上......再無人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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