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這倆兒子，老大突然松口，無非是西域遇險后急于尋個庇護？可老二卻不同，今日見他面對沈支言那般態，分明是了真心。

他原以為這之事，即便要，也該是長子在先，誰知竟是這個木頭似的次子先開了竅。只是天家貴胄，便是大忌。有了肋，就等于將命門遞到旁人手里。

他思及此，冷聲道：“此事不必再議。太傅大人既更屬意廷衍，三日后便去下聘。你即刻啟程西域，五日之取那首領首級。而后轉道通州，探探郡守口風，看他可愿歸順本王麾下。”

到底......他還是在意薛廷衍。

薛召容指節攥得發白，他還想再爭，卻被父親一記凌厲的眼風釘在原地：“機會給過你，是你自己沒有把握住。既然你不死心，為父就派人再去太傅府一趟，讓沈太傅親筆寫明屬意何人，順便也問問沈姑娘的意思。若太傅府傳回來的名字是你大哥，那便是沈姑娘自己也愿，你不得再有異議。”

知子莫若父，薛親王太清楚這個兒子的脾，執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若是認準了什麼，拼了命也要爭一爭，可每回用力過猛，還總使錯方向。兩個兒子里，就數他最是難管。

薛廷衍聽聞此話，反倒笑道：“二弟瞧見沒？父親到底疼你。太傅大人既已屬意于我，父親還愿為你再問一次，可見有多在意你。不過，無論結果如何，為兄都認。終究是親兄弟，誰娶不是一樣。”

不是一樣？

他這話說得漂亮，當真是壞了。

而父親偏生最吃這套，說起話來語氣都緩和了：“瞧瞧你大哥多識大，你該好生學著，別總是執拗的像頭牛。下去吧！等太傅府有消息會通知你。”

在他們眼中，他可不就是頭牛。

他僵在原地，薛廷衍已是行禮道：“父親辛苦一日，也該早些歇息了，待會我讓人泡些緩神的茶送來。”

薛親王應了聲，面對如此懂事的兒子，心立時好了許多。

薛廷衍先出了房間，薛召容仍僵立著，被父親催了一聲后才出去。

暮已沉，殘酒在肺腑里燒灼，卻不住心頭那郁氣。他著突突直跳的太，對隨其后的鶴川道：“你去趟大理寺，查查那日見過的西域人可曾出大理寺。若真與何家有關倒是麻煩。大理寺卿是何家的人，何家一家人均非善類，連帶李貴妃都與太師一黨，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謀什麼，這些人全都盯了。”

鶴川應了聲，見他面青白，忍不住勸道：“公子先歇歇吧！若真要去西域，屬下多調些好手。雖然事務要，但是子也要。”

薛召容沒做聲，著漸暗的天，眸中似有幽火跳，檐角風鈴叮當，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勞掙扎。

鶴川著自家公子頸間雪白的紗布，嘆了口氣。這樁婚事本該是樁喜事，偏生大公子橫一腳。若依他看，那日西域遇險時，公子就該袖手旁觀，橫豎回來只說救援不及，至多挨王爺一頓責罰。

了個爭家業的，往后親王府偌大家業，還不都是公子的？可公子終究不是那般狠辣之人。

鶴川搖搖頭，轉往大理寺去了。

薛召容獨自坐在庭院石凳前，指尖無意識地過頸間紗布，那是沈支言親手為他包扎的。為他上藥時那般溫態，若說沒有半分心，他自是不信。

可太清醒了，若沒有外力相，當真會選擇他麼？他活了二十余載，頭一回嘗到這般焦灼滋味。從前只道自己是個灑子，凡事爭得便爭，爭不得便罷，何曾為哪件事輾轉反側過？偏生今日為著這樁從未奢過的婚事，竟愁得五臟六腑都絞作一團。

等待太傅府回音的時辰有點難熬。

他越想越是頭痛裂，自西域歸來后，腦中總似有萬千碎片橫沖直撞，嗡嗡作響。時而疼得眼前發黑，活像中了什麼邪，偏又尋不出緣由。

鶴川踏著夜匆匆歸來時，見他仍在石凳上呆坐，問道：“太傅府還沒消息？”

他搖頭，月下臉蒼白。

“這般久了......”鶴川嘀咕著，又寬道，“畢竟是終大事，多思量些時辰也尋常。公子且寬心，等得了信兒咱們再去西域不遲。”

他說罷，從袖中取出一枚扣子擱在石桌上：“屬下買通了大理寺一個小吏，他說近日確有西域人來過，雖不知所為何事，但逗留不久便離開了。臨走時，那人落了這枚扣子。那小吏見這件金貴，便私自藏了起來。”

薛召容拈起那枚扣子，不覺皺眉，扣子上浮雕的虎頭紋樣，與沈支言在東街拾到的那枚一模一樣。他沉聲道：“看來東街那伙刺客，與大理寺有牽連。”

當日沈支言將拾到的扣子予他后，他派人暗查多日卻無果。如今這件再現大理寺，絕非巧合。

“加派人手，順著這枚扣子往下查。”他吩咐鶴川，“大理寺卿行事詭譎，又是沈家人，你多派人盯著。”

鶴川知曉此事絕非簡單，應了聲把扣子收起，正離去，卻見管家匆匆而來，當即收住腳步。

管家朝薛召容躬一禮：“二公子，太傅府來了回信，王爺命老奴送來給您過目。”

鶴川心頭一跳，忙接過信箋遞到薛召容手中。

薛召容盯著那素白信封，遲疑了片刻，而后拆開信箋，雪白的紙上，唯有墨跡淋漓的三個字：薛廷衍。

薛廷衍。

他們選擇了薛廷衍。

鶴川見狀冷呵一聲，去瞧自家主子神，只見他執信的手僵在半空，目死死釘在那三個字上，半晌未。

管家見狀，小心翼翼道：“太傅府的人說，這是太傅大人親筆所書，代表闔府意思。王爺吩咐，二公子看過信后便收拾行裝啟程西域，婚事......不必再費心了。”

代表闔府意思，也是沈支言的意思？

院中寂然，鶴川嘆了口氣，對管家擺擺手：“知道了，你先回吧。”

待管家退下后，鶴川著仍如泥塑般的主子，頭了，卻終究無言。

鶴川心知薛召容一時難以接，可細想來，太傅府這般選擇也在理之中。大公子是嫡長子，深得王爺重，權勢煊赫，前程似錦，嫁予這般人，日后自是尊榮無限，更何況大公子經手的都是面差事，哪像自家公子，盡做些刀口的勾當。

為人父母，誰不愿兒嫁得風？

只是，想起

近日沈姑娘待公子的種種態，分明也有幾分心意。轉眼卻要嫁給長兄，日后相見還得喚一聲“嫂嫂”，當真是造化弄人。

薛召容靜坐良久，終是將信箋緩緩折好收袖中，起道：“備馬吧，去西域。”

他說完，轉去室更。

鶴川著他得筆直的背影，忽覺今夜月格外凄涼。

好凄涼。

公子這一生，終究是掙不這命數。眼下他所擁有的一切，皆系于親王府。若王爺當真收回權柄，他便真了無浮萍。縱有經天緯地之才，終究是皇家忌憚的眼中釘。目前唯有倚仗王府庇護，方能在這腥風雨中求得一線生機。若貿然反抗，怕是連親王府的大門都出不去，就要命喪黃泉。

薛召容換了一襲玄勁裝出來，腰間佩劍寒芒更甚往日。鶴川忽地發覺，他腕間那串佛珠不見了，那是沈支言送給他的。

他竟摘下了？

莫非他當真要放手了？

——

四月初六，黃道吉日。天剛蒙蒙亮，一隊長長的提親隊伍便沿著長安街迤邐而行。朱漆描金的禮箱足有二十八抬，浩浩鋪了半條街。路旁的百姓紛紛駐足，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聽說了嗎？是薛親王府的公子去向太傅府千金提親呢！”一個挎著菜籃的婆子踮腳張。

旁邊賣糖人的老漢湊過來：“是大公子還是二公子？”

“這倒不清楚。”婆子低聲音，“連婆都沒請，像是兩家私下說定的。”

指了指隊伍中間那頂玄轎子：“也不知里頭坐的是哪位公子，真人猜不。”

“多半是那位大公子吧。”挎著竹籃的婦人低聲音道，“那可是金尊玉貴的嫡長子，在王府最得臉面。至于二公子......”撇撇，“聽說整日冷著張臉，鮮在人前面。辦的都是些見不得的差事，哪像是會疼人的？”

旁邊賣絹花的小姑娘：“可不是？若真得王爺看重，怎會連個正經職都沒有？不過是替王爺跑的罷了。”

挑擔的貨郎湊過來：“不過太傅千金配王府嫡長子，倒真是門當戶對。聽說那沈姑娘生得跟畫里走出來的似的，琴棋書畫樣樣通。只是......我有個親戚在何府當差，聽說何老爺子早有意讓表兄妹親上加親。那何家表公子生得俊，學問又好，他姨母還是宮里的李貴妃。”

“好是好，可惜太傅府就這一個姑娘，不夠分哪！”挎著菜籃的婦人咂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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