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尤其看喚“表哥”時的模樣，杏眼里漾著的，比三月春水還要上三分。

有時他故意不作回應，那丫頭便會扯著他袖，一聲疊著一聲地，直到他繃不住笑出來。這般被人全心全意仰慕著的覺，教人如何不沉醉？

夜深人靜時，他也曾癡想過，若能一輩子用這般眷，該是何等快意。

記得那年也曾紅著臉，與他提起婚嫁之事，他卻總是三言兩語帶過，不肯接這個話頭。

心底里，他是極怕的，怕那一紙婚書過后，再不會用那含著的嗓音喚他“表哥”，怕了深宅里的婦人，終日困在柴米油鹽里，再不是那個提著角追在他后，眼里盛滿星子的姑娘。更怕經年累月后，生育之苦會磨去眼角眉梢的靈，教那如花容也漸漸失了。

他原想著，就這樣守著這份意便好。不必更進一步，也不必疏遠，就讓永遠做他窗前的白月，他亦永遠是心尖上那抹可不可即的皎潔。

可如今要嫁作他人婦，這滋味竟比剜心還痛。那些日子他渾渾噩噩的，好似被人生生奪走了捂了一冬的手爐，連骨髓里都滲著寒意。

到底是母親將那些“大丈夫何患無妻”的道理翻來覆去地說，后來又在長公主府上得了青睞，這才勉強將那郁氣散了些。

只是心底那個念頭始終未消，他終究不愿與斷了這牽絆。既然做不得枕邊人，那便永遠做心口那顆朱砂痣，窗前那抹白月罷。

出閣了又如何？只要心里還存著那份意，只要還能聽得喚一聲“表哥”，這世間便沒有斷不了的局。這幾日他反復這般寬自己，倒也將那執念化開了幾分。

今日他原是奉姨母李貴妃懿旨宮赴宴，特意繞道來邀同行。誰知剛進沈府門，便撞見薛家那對兄弟扭打在一的荒唐景象。

孰料，他尚未看清楚怎麼回事，那薛召容已甩開兄長朝他走來。但見那人玉冠歪斜，錦袍染塵，一雙眼睛里翻涌著他從未見過的戾氣。

他在離他三步站定，指節間還沾著漬。

他下意識后退一步，后背一陣發涼，轉走，卻聽得他在后厲喝一聲：“何蘇玄。”

那聲音里裹著的寒意，生生將他釘在原地。

“薛二公子。”他強自鎮定地轉，只是話音未落，眼前忽地一暗，那人竟如疾風般撲至跟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錦緞料子在那人指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刺啦”聲。

他驚得眉峰驟蹙，這薛召容莫不是失心瘋了？他們素無仇怨，怎的今日連他也打？那雙眼里的恨意，活像要將他生吞活剝了去。

“二公子。”原本在一旁觀的沈夫人見狀急急上前，“快住手，你這是做什麼……”

沈夫人話音未落，一記重拳已挾著風聲砸在何蘇玄額角。何蘇玄只覺得“嗡”的一聲，眼前金星迸，子晃了晃，卻被對方死死拽著領不得倒下。頭泛起腥甜，他勉力抬眼：“薛召容我究竟何得罪了你？”

這人當真是瘋了。

薛召容卻不應聲，抬手又是一記重拳砸下，何蘇玄眼前一黑，踉蹌著退了數步，終是支撐不住跌坐在地。

沈夫人眼見薛召容還要上前，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袖：“二公子你要打自家兄長，我們攔不住，可蘇玄與您無冤無仇，您這般手是要闖大禍的。何大人與王爺同在朝為，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這樣打他，兩位大人日后如何相見？”

今日沈夫人總算瞧明白了，薛召容定是對支言有的，只是薛廷衍搶了姻緣讓他積了滿腹的怨氣，所以才控制不住打人。只是他打自己兄長尚可說

，但對何蘇玄手卻是毫無道理。

雖說先前何蘇玄與支言確有幾分愫，可到底發乎止乎禮，從未逾矩。如今男婚嫁各不相干，薛召容這般逮著人就打，實在荒唐。更不必說何蘇玄還是表侄，怎麼忍心旁人對自己表侄手。

但是站在薛召容的立場并非如此，前世，他與沈支言婚后，何蘇玄非但不肯收斂，反倒變本加厲地糾纏。

那廝臉皮厚似城墻，竟還在茶樓酒肆與紈绔子弟高談闊論，說什麼“婚又如何，照樣能得芳心”，所以他總以為沈支言當真忘不了他，甚至私下與他幽會。

那時他就恨毒了這個偽君子，這人哪里是真心待沈支言？不過是貪那份被仰慕的滋味，像逗弄籠中雀兒似的吊著。這般齷齪心思，打一頓都是輕的。

可眼下眾目睽睽，沈夫人又急得臉發白，他終是狠狠甩開何蘇玄的襟，拂袖起。

而何蘇玄哪過這等折辱？這兩拳打得他眼前發黑，半邊臉火辣辣地疼。他踉蹌著支起子，指間滲出的珠染紅了袖口。

“薛召容。”他咬著牙冷笑，“你與你兄長齟齬，拿我撒什麼氣？原以為親王府的公子該是個知禮的，卻不想如此魯。怎麼，你母親沒教過你待人接的道理嗎？這般瘋狗似的咬人，也配稱世家子弟？”

母親？

這二字一出，薛召容形驟然僵住。他自失恃，連生母的模樣都記不真切。府里人人都道他子冷，可誰又知道，從來沒人教過他該如何溫言語，該如何疼惜一個人。長兄尚有父親手把手教導還百般呵護，而他什麼也沒有。

但是此時此刻何蘇玄竟然提起他已故的母親，他這是不要命的挑釁他。

他著眉頭，猛地攥拳頭，眼底翻涌，上前一把掐住他的嚨將人抵在廊柱上，聲音冷得駭人：“你再說一遍？”

說他可以，但是不能提他母親。

何蘇玄突然被他掐住，張口言，話還未出口，就被他抬照著心窩踹了一腳。這一腳帶著十力道，踹得何蘇玄連退數步，重重跌在青石板上。

何蘇玄悶哼一聲，疼得直不起。

“薛二公子。”沈夫人急紅了眼，連忙去扶何蘇玄，“你這是要鬧出人命不？”

哪里知曉薛召容與何蘇玄前世的恩怨？眼下只見自家表侄被打得口吐鮮，自然要護著。

薛召容未做聲，強下翻涌的戾氣。此時他額上包扎的細布早已掙開，一道痕順著眉骨蜿蜒而下。肩頭舊傷崩裂，錦袍洇開大片暗紅。方才打薛廷衍時，揮拳太狠，幾拳砸在了青石板上，手背已是模糊。

沈夫人瞧著他這般模樣，終是嘆氣道：“快別站著了，先進屋冷靜冷靜。”

倒也是個讓人心疼的。

可薛召容未。

沈夫人又忍不住嘆息，一直默默無言的沈支言見母親愁紅了眼，走上前對薛召容道：“你隨我來。”

薛召容聞聲愣了一下，立即點頭，馬上跟上了的腳步。

二人一前一后地去了西廂房。

此時薛廷衍癱在地上彈不得，眼前陣陣發黑，半邊臉腫得老高。他只恨自己沒習過武，平白這等折辱。何蘇玄則捂著腹部蜷在石階旁，盯著那兩道遠去的影，眼底漸漸凝起寒霜，連連罵了幾句“狗東西”。

沈支言引著薛召容穿過回廊，日將的影拉得修長，鬢邊步搖在春里漾出細碎的金芒。

從前院到西廂房的路明明那樣長，可薛召容卻覺得那麼短。前世，有時候他們也是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總是默默無言。

以前他就覺得背影著說不出的孤清，今生看來，依舊如此。

鮮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襟上，他卻渾然未覺，滿眼里都是的影。

二人到了西廂房，沈支言帶他進屋，將房門關上。

先是從木柜中取出藥箱擱在案幾上，而后坐下，著立在門前的他。他背脊得筆直，額前碎發沾著，活似峭壁石里倔強生長的青松，任憑風吹雨打也不肯折腰。

屋一陣寂靜。

相對無言的氣氛，他們再悉不過。

過了一會，沈支言輕聲喚他：“坐下罷。”

總不能一直站著。

他聽聞這話走上前，挨著坐下，只是心中翻江倒海，明明有千言萬語在心頭翻涌，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看著，看垂眸時睫在眼下投出的淺影，看過窗紗在袂上描摹的花紋，每一樣，都讓他恍惚的以為這是在夢里。

沈支言見他看得癡了，輕嘆一聲，揭開藥箱，問他：“如何？可打痛快了？”

這話問得平淡，倒聽不出半分責備之意。

他默了片刻，回了一句：“還行。”

不算很盡興。

聽聞這話揚笑了一下，他打起人來倒是威風的。

想必此番聯姻之事，也讓他看清了吧，薛廷衍平素在他跟前裝得兄友弟恭，背地里卻為著利益，連手足之都能棄如敝履。

取出金瘡藥與細布，起替他換藥，卻聽他低低喚了聲：“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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