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言！

這一聲喚得極輕，又似百轉千回，含著千言萬語。

“別說話。”輕聲說，指尖小心翼翼地揭開他額上染的紗布。

那傷口猙獰可怖，皮翻卷仍滲著。聽鶴川說，他在西域時被那西夷人連砸三拳，當場七竅流，這般拳頭尋常人挨上一下都要斃命，他竟能生生挨了三拳，他這命當真是，也著實讓人心疼。

他沒再作聲，只繃直了脊背坐著。站在他前，那悉的幽香縈繞在鼻尖，是前世的味道。

他不自覺攥住一片角，像是怕突然消失了。

將他散落的鬢發攏到耳后，取棉團蘸了藥酒輕輕拭傷口。藥烈，沾上皮時發出細微的“滋滋”聲，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佛那子不是自己的。

越是見他這般忍，心里越像是被鈍刀子割著，手上的作不自覺地又放輕了幾分。

仔細為他拭凈傷口，又取了白玉盒中的藥膏，用銀簪挑著，一點點敷在傷。指尖力道極輕，生怕疼了他。

最后纏上雪白的新紗布時，忍不住道：“這傷不輕，我暫且簡單包扎，回頭你得去太醫院瞧瞧。好不容易活到這般年歲，可別了傻子。”

說傻子，這二字帶著幾分嗔意，聽得他不笑了聲。恍惚覺得，眼前的與從前大不相同，這般溫言語的模樣，從前好像沒有過。

對他好像不一樣了。

沈支言替他理完額頭的傷，目又落在那滲的肩頭。指尖懸在半空遲疑片刻，終是輕輕褪下他半邊衫。錦緞落時，出后背一道猙獰傷口，皮外翻還在汩汩滲。

鼻尖一酸，眼前頓時蒙了層水霧。抿著取來棉團，沾了藥酒小心拭。棉團按上去時，他肩胛骨明顯繃了，卻仍是一聲不吭。待敷好藥膏纏上紗布，別過臉去，悄悄抹了下眼角。

再坐下時，抓起他染的右手。那原本如玉雕般修長的手指，此刻關節模糊，襯著未染的更顯慘白。

他在指尖到的瞬間，僵了一下，心頭涌起一難言的酸。

他默不作聲地著，只見捧著他的手怔怔出神，杏眸里水瀲滟，像是蓄著前世未落盡的眼淚。

在心疼他。

雖說他們都未言明重生之事，可此刻誰都能到前世的那份悉。

沉默了好一會，然后替他一點點清理傷口。

藥灑在皮開綻時，覺得渾氣力都被干了，不難過起來。這難過來得莫名，像是積攢了兩輩子的委屈突然決了堤。

前世那幾百個日夜，他們是怎麼把日子過

那般模樣的呢？

屋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他凝視著低垂的眉眼，良久，輕聲道：“上回說要帶你去西月湖看煙花，卻未去，湖畔摘星樓頂層的視野最好，今晚去可好？”

他好像還從未帶看過煙花，逛過街。

把藥箱合上，苦地笑了笑：“都傷這樣了，還惦記著看煙花，我可不想看著你倒下。你先回王府把傷養好，等痊愈了，再說。今日若不是帶著傷，我看你揍那兩位的拳頭還能再重三分。”

原來說話也是有趣的，他不跟著笑了：“好，都聽你的。”

開始囑咐他：“今天這事鬧的大，你回府后怕是不了一頓責罰。我希你任何時候都別逞強，有時候那些表面鮮的東西，未必值得你拼上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沒有任何東西和人比得了，你應該護它，也要學會如何疼自己。”

“你武藝超群，才略過人。今日那二人挨了你這頓拳頭，往后也會怕你三分，所以你大可不必顧慮太多。你在親王府的境我知曉，但蛟龍終非池中，只要肯爭一爭，這世間沒有夠不著的東西。你也要先學會收起那些不必要的惻之心。薛召容，人是可以自私一些的。你要知道命數要攥在自己手里，才不會被旁人當作棋子。”

好像很通，比他還要通。

說這些話時聲音很輕，卻讓他覺得腔里有什麼在劇烈震。原來溫聲細語說話時，字字句句都能化作暖流，將前世那些冰封的回憶一點點化開。

原來他們之間，除卻那些撕心裂肺的爭吵和冷戰，還能有這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當真不一樣了，也應該是最原本的樣子，只是前世被婚姻磨得鋒利了。

他低低應了聲：“好，我會仔細籌謀。不過父親那頓家法怕是躲不過了，我盡量挨幾鞭子。倒是你與薛廷衍的婚事……聽說婚期就定在下月，時間這般，若他們執意不肯退婚，你該怎麼辦。其實，那日去西域，實非我所愿。只是見到信箋上落著薛廷衍的名字，一時氣惱……”

“一時氣惱就把我送你的佛珠取下了？”無奈道。

他耳紅了：“回去就戴上。”

見他緒緩和了，又說起正事：“這幾日我總想起那枚虎紋紐扣。眼前也總閃過個畫面，有一只小手攥著那枚扣子，又慢慢展開。我看不到那孩子的面容，但看清了那孩子穿著雙虎頭靴，紋樣繡工極致，應是貴家人才能穿得起的。你不如去查查，京城哪家鋪子會繡這樣的虎頭紋樣？”

突然提起這事，他點頭道：“好，我會去查。不過前幾日，鶴川在大理寺得到一枚同樣的虎紋紐扣，還尚不知來明。”

“大理寺？”沈支言疑，那地方的主事不是旁人，正是何蘇玄的堂兄，也就是的堂表哥。可那扣子分明是從盜賊上掉下的，大理寺怎麼也有？

思緒翻涌間，想起那日表哥買來的餞果子，好像許多蛛馬跡都在指向何家。

薛召容見說起何家人突然沉默不語，問了一句：“方才我打何蘇玄，你可惱我？”

他很在意在這事上的態度。

他突然這麼問，沈支言抬眸看他，見他醋意又來了，搖頭道：“沒有，你既手，定然有你的道理，我理解。”

理解，說理解。

他有些激，不低笑出聲，頭一回因為表哥之事覺得無比暢快。

他這一笑，如朗月懷，那雙慣常冷冽的眸此刻漾著溫波，邊也勾起好看的弧度，就連嗓音都像浸著似的好聽。

誰能想到，這個總被人說冷漠的男人，笑起來這般人。

沈支言著他罕見的笑，不晃了一會神。

他真的很好看。

心里也像漾開了不曾有過的波瀾。再與他說起話來，聲音又不由地放輕了：“時辰不早了，你且先回去，記得先去太醫院，不許任。”

任，像在哄孩子。

他立即依言起：“好，我這就去。”

現在說什麼，他都聽。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間。

門外候著的鶴川見二人出來，連忙上前。雖不知他們在屋說了什麼，但是能看出自家公子眉宇間的戾氣竟消散殆盡，連那雙慣常含霜帶雪的眸子都和下來。

不過片刻功夫，這人就像被春風化開的堅冰，哪還有半分方才要殺人的模樣？

他這是被安住了？

果然還得是沈支言。

他問道：“公子，大公子已被沈大人送回府了。咱們是直接回王府，還是去哪里？”

總不能一直留在這里。

今日這場鬧劇，怕是瞞不過明日京城的茶樓酒肆。親王府兩位公子在沈府大打出手，還牽連了何家公子，這等熱鬧，足夠那些閑人說上三個月了。

并且消息素來靈通的王爺，估計已經準備好了鞭子。

薛召容看了眼沈支言，回道：“先去太醫院，然后回親王府。”

他清楚回府后會迎接他的是什麼。

他們與沈支言道了別，先去了太醫院看了傷，然后又回了親王府。

果然，甫一府，二人便被傳喚至父親書房。

薛召容剛踏進門檻，還未及行禮，迎面便是一記響亮的耳。

父親氣得怒目圓瞪，案幾上的青瓷茶盞被震得“叮當”作響：“孽障，你可知今日鬧出多大的笑話？”

一掌下去，薛召容只覺臉頰火辣辣的疼，他早知這頓家法躲不過，僵著紋未。

片刻后，他抬眼正對上父親暴怒的面容，接著便是悉的鞭風破空聲。這滋味他從小嘗到大，背上哪道疤對應哪次責罰，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鶴川在院門外聽得心驚跳。鞭子在皮上的悶響里，雜著公子罕見的爭辯聲，顯得格外凄涼。

一頓鞭打之后，薛召容疾步而出，后是追著暴跳如雷的薛親王：“逆子，如今翅膀了，懲罰未完就要走？你給我站住。”

鶴川心疼地慌忙跟上，生怕那鞭子掃到自己上。卻見自家公子頭也不回地穿過回廊，往自己院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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