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娃貴 孩兒，就是要富養。……

太和殿。

早朝散後，各袍的員們紛紛沿玉階而下，三兩群，互相低聲談著。

緋袍中，只有一人最為年輕，形如修竹，長玉立，不帶褶皺的面龐在一班老臣中略顯幾分稚，可那深沉的眼眸，卻人探不出城府。

伊人行走玉階下，哪怕連同僚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別人穿緋袍，是老謀國；他穿，便是英氣人。

無視周圍人或豔羨或鄙棄的目，章淩之大步穿過人群，直尋到首輔楊秀卿邊。

“恩師。”他手持玉笏，恭謹地行個禮。

“淩之來啦。”楊秀卿捋著胡子，笑看一眼徒。

“學生有一事，還恩師指教。”

他自以為了然地擺擺手：“你放心，打造戰船一事，先擬個折子呈到閣來。”

他以為，章淩之還在頭疼今早被衆臣駁斥的議題。兵部要再打造一批戰船，以鞏固東南海防，支援抗倭。他今早向朝廷爭取撥款，卻被戶部劈頭蓋臉一陣反駁，說了半天，左右不過一句話：除了沒錢，還是沒錢。

此事最後不了了之，今日朝會也沒個定論，章淩之倒是也不見喪氣。確是個沉得住氣的。

楊秀卿拍拍他的肩，“此事甚好，你盡管放開手腳去幹，閣這裏有我給你頂著。”

“多謝恩師。”

楊秀卿捋須頷首，面含欣賞地看著他，以為事說完了，甩開袖子就要走。

“恩師……”章淩之將他住，“不過今日請教的，卻另有其事。”

“哦？”楊秀卿擡眉，“何事？”

他這徒一心撲在兵部事宜上，二人除了朝務上的流，章淩之幾乎沒有向他請教過其他瑣事。“咳……我知道恩師小，教養得十分伶俐可……”

“哎！那個討債鬼！別提了！”楊秀卿上如是說著，那面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寵溺。

章淩之似有所，微微一笑，“茂兒年紀尚小，卻聰慧機靈，其實我瞧著，所有孩子裏頭倒是最像恩師的。”

“呵呵，這個小丫頭，別的不說，確實有幾分鬼機靈。”這話屬實是說到楊秀卿心坎兒上了。

“我就是想請恩師指教……”說著，他臉似有不自然，清了清嗓子：“就是這小姑娘，該如何教養為好？”

楊秀卿瞳孔一震，“你……發現自己有個私生了？！”

他這個徒，不小年紀了還不娶妻，也不沾，平常總是冷著一張閻王臉，偏偏還有不京城貴為之傾心，央他和夫人來做。這個不解風的小子，總是以不忍耽誤了人家姑娘為由，一個個拒絕，到後面，便也沒有誰願意替他張羅這事兒了。

他和他師娘都還擔心，就怕他到三十都還討不到老婆，沒想，他這是直接一步“當爹”的行列了。

“不是！”見恩師誤會，他連忙解釋，“是……最近有一個遠房表侄，因家中生了變故，暫住府上。我之前也沒有同這樣滴滴的小姑娘打道的經驗，實在是……束手無策。”

這段時日和冬寧鬥智鬥勇，他簡直無法可施了。這小丫頭人機靈，最會撒潑耍賴，偏生又是個貴的子，打不能打，罵不舍得罵，他莫可奈何。

楊秀卿一臉玩味地看著他，“知道養兒的不容易了吧？”

“是，是。”章淩之笑容苦，無奈點頭。

“淩之啊，我同你講，這養兒可跟養小子不一樣。”他低頭靠過去，以老父親的口吻講起了育兒經，“小姑娘心思細膩，好多事面上不說，其實可往心裏頭去了。你對，千萬要用上十足的耐心。”

章淩之點頭，聽得萬分專注，簡直比朝議時還要認真。

“可若是讀書不認真呢？總調皮。”

“那不行！”楊秀卿立馬吹胡子瞪眼，“不讀書可不，那得嚴格管教，狠狠管束！不能隨子胡來。”

“至于其他方面，都好說。小姑娘都玩漂亮，想要什麽，你就把自己最好的都給，這樣長大了以後，才不會隨隨便便被個臭小子騙了去呢！”

章淩之恍然，只覺萬分有理，“恩師說的是，徒兒明白了。”

不知不覺，冬寧離開家人，已有三月。

轉眼，竟又是一年中秋。

以往這個時候，家裏可熱鬧了。母親開始著手準備中秋祭拜的月餅，會拉來一簸箕花生，丟給冬寧去掰，自己則麻溜地切起了冬瓜兒。

初秋的正好，冬寧最坐在小馬紮上，一邊瞇眼曬太，一邊和弟弟咔哧咔哧地剝花生。翠枝和母親往院子裏的木架子上晾曬著剛煮的冬瓜條兒，芳嬤嬤在廚房擼起袖子翻炒著芝麻，陣陣香氣飄來院子裏……

想著想著，冬寧又默默淌起了眼淚。

芳嬤嬤替輕地拭著淚，難得地輕哄：“一會兒去鶴鳴堂用膳，可千萬不能再拉著個臉，高興點，畢竟是團圓的節日，別人家看了心裏膈應。”

小冬寧點點頭，又癟著，啪嗒掉下兩行淚。

今日宮裏有晚宴，章淩之并未回府用餐，鶴鳴堂只有小冬寧和王月珠母子三人。

雖有芳嬤嬤的叮囑，可實在擺不出笑臉兒來，只能保證不掉眼淚，心低落地往裏送著飯。本來也不喜章府廚子做的嘉興菜，這下更是味同嚼蠟。

王月珠瞧這喪氣的模樣，心有不快，可也不好發作，夾起一塊魚放碗裏，“多吃點魚，才能變聰明。”

冬寧看著那塊魚，更不高興了。

最討厭吃魚了。因為要挑魚刺，冬寧嫌麻煩，總不筷。往常在家裏，都是溺的母親給挑好；後來到了章府，每次桌上有魚，也是章淩之默默給把刺挑出，細的魚放到碗裏。

看著碗裏的魚，嘟著不筷。

“小姑娘不要太氣，自己挑個魚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

王月珠都這麽說了，一旁的芳嬤嬤也不好手。冬寧只好一點一點把魚刺摳出來，強忍著塞進裏咽下去。

今年中秋這頓飯，吃得一點也不開心。

夜漸濃，章府裏上上下下都點上了燈。

冬寧坐在支摘窗邊，過微微開出的窗，去瞄天上的月亮。

算算時日，父母離京已三月有餘，怕是早該到廣東道了吧……

芳嬤嬤端著水盆進來，就看到冬寧正對著天上的圓月發呆。

嘆一口氣，把水盆在腳邊擱下，“先泡泡腳吧，再上床。”

冬寧虛，極其畏寒，家裏人都是剛秋就開始給泡腳，生怕冰著一雙腳睡覺。

“嘶！燙！”冬寧輕呼出聲。

芳嬤嬤一雙鐵手按住的腳背，“就是要燙才管用。”

頭頂沉默了，小姑娘難得地沒有撒回，到了的低落，芳嬤嬤開口道：“老爺走之前說了，等一到廣東那邊，就會給姑娘寫信報平安的。”

頭頂依然沒有出聲，芳嬤嬤奇怪，擡頭去看，卻見小冬寧淚眼模糊，正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哎呀！

芳嬤嬤手出來，服上蹭兩下，擡起袖子揩的眼淚，“寧姐兒乖，不哭了。”

芳嬤嬤掉一行，又添一行，本止不住。

把攬到懷裏，輕拍的頭，“姑娘放心，你在這邊好好的，一家人總會有團聚的時候。好在，現在在章府裏住著也好，你看章大人，多心疼我們寧姐兒啊，是不是？你好好養著子，等老爺和夫人把你接回去那天。”

“嗯……”手揪住芳嬤嬤的服，噎噎地點頭。

正哭著，房門忽而敲響了。

來人竟是何晏。

“何管家，有什麽事嗎？”

何晏雖勉力維持淡定，面卻是惶急，“我剛剛才聽門房說，一個旬日前，有一封從廣東道來的信，被章小公子拿走了。我怕……那封信會否是姑娘的家書，想著來問問他是否有把信給姑娘？”

何晏也是才知道有此事，氣得將那門房訓了一頓。好在章淩之有所防備，早在之前就同榮約定好，來信需改換地址匿名。否則，若是就這樣章嘉義知道了冬寧真實份去，只恐又給主子添麻煩。

芳嬤嬤一愣神，轉頭去看冬寧。

小姑娘已經唰地把腳擡起來，拿帕子腳，“我現在就找他去！”

章府大院。

府上下人正在供桌上擺著月餅果盤，點上燭臺，以候等章淩之回來拜月亮。

章嘉義翹著個二郎躺在竹椅裏，悠哉悠哉地剝柿子吃。

冬寧從回廊奔過來，一個箭步沖上去，擡腳往他椅子上一踹，“姓章的！你把我家書弄到哪裏去了？”

竹椅被踹得挪了下，章嘉義愣神片刻，又把二郎重新翹回去，“我都等你好久了，妹妹終于想起來問了？”他朝一旁的紫蘇擺擺手，“去我房裏把信拿來。”

不多時，紫蘇手上封信小跑著過來。

章嘉義接過信，夾在手指間，耀武揚威地朝揮一揮。

“快還給我！”冬寧手就要去拿，卻被那廝又拿遠了。

“還給我！”語帶哭腔，眼裏只有那封信，不管不顧地就去撲，差點栽倒在章嘉義上。那廝順勢手按住的腰，往自己上，“妹妹想要信，跟哥哥好好說就是，犯不著投懷送抱的。”

“啊！！！”冬寧手肘撐住他的口，偏頭躲過他噴到耳邊的氣息，只覺惡心至極。

芳嬤嬤冷臉上前，鐵臂一撈，將冬寧從章嘉義上抱起來。

冬寧已然哭花了臉，張牙舞爪地又要撲過去，章嘉義從躺椅坐起，笑容不善，“想要信呀？你倒是求求哥哥吶，這哥哥心裏頭高興了，不就把信給你了嘛。”

芳嬤嬤鐵黑著臉，實在聽不下去了，“章嘉義，快把信還給我們，否則一會兒大人來了，你也不好待。”

“待？我需要跟我親叔叔待什麽嗎？呵！”他鼻子朝天一仰，氣焰囂張。

“乖妹妹，要不這樣，你坐到哥哥懷裏來。”他拍了拍自己大，“我就把信給你，否則的話……”手一，他把那信紙遞到供桌上的燭臺旁。

火舌跳躍著，就要去那信紙的邊緣。

“混蛋！！你快把信給我！！”冬寧尖著，淚水從眼角迸出。

那是爹爹阿娘的信！！苦苦等候了三個多月的回音，只想親眼看看爹爹的筆跡、阿娘的叮嚀，想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越想，越哭，看著岌岌可危的信封，幾乎快要哭斷氣去。

“哎？不給，你不坐到哥哥懷裏來，就不給。”他欣賞著小姑娘崩潰嘶嚎的面容，分明那樣絕，卻更加刺激著他興的神經。

“啊！！啊啊啊啊啊！”

冬寧驚著，那火舌已經上了信封一角，火勢瞬間吞噬著信。

章嘉義忽覺手背燙熱，再一回頭，卻見那信已經不小心燒著，嚇得連忙手一松，殘餘的信紙飄落，只餘一個邊緣參差的小角。

冬寧不顧撲到地上，捧在手中，是幾乎被燒盡的信。

淚水啪嗒啪嗒，洇了燒殘的信封。

章嘉義自覺理虧，清了清嗓子，扯著脖子道：“那個……你活該……你不聽小爺的話……”

話未落地，芳嬤嬤上前就是一個擡腳，將竹椅整個踹翻。

“啊！”章嘉義呈老游河之勢，趴在了地上。

“哎呦……哎呦喂……”厚重的躺椅在背上，他不住喚，想擡也擡不起。

一旁看了半天戲的下人連忙去擡他上的竹椅，王月珠聽著靜，也從後院匆匆趕來，“我的兒呀……怎麽了這是？”

芳嬤嬤也去扶還趴在地上嗚嗚咽咽的小冬寧。

院子裏霎時了一鍋粥。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一團混間，臺階上響起一道沉冷的聲音。

院子裏瞬間安靜。

衆人紛紛尋聲轉頭，章淩之一繡金黑袍，立在臺階上，立如松，氣勢淩然。

他周環繞著冷意，修長的軀融夜中，只那雙燦亮的丹眼，粲然有神，淡漠地掃過衆人，又輕飄飄落在冬寧掛滿淚珠的臉上。

“小叔叔……”扁了扁，輕啓，又一滴小珍珠落，無言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