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眼萬年 他儀表偉岸，似有天人之姿。……

卯時初刻, 離朝會的時間不足一個時辰。

京都無數人還安睡在夢鄉中，文淵閣卻是已經忙碌起來。

六位閣輔臣皆齊聚于此，將通政司送過來的由京都、地方乃至邊關遞上的所有奏折一一批複。若是遇到無關要的上奏, 便大會手一揮, 直接丟回去。若是有奏上來的要事, 幾位閣臣便要集在一起商討，個人的建議一一寫下, 只等著呈去給皇上, 做最後的定奪。

有小宦躬穿梭期間，忙著給各位勤理政的閣老們添茶送水。

章淩之隨手翻開一張奏折，湖廣道鄞州知府送上來的，上面不過是在陳述些自己做過的政績，連芝麻大點的事兒都要往上寫, 生怕皇帝不知道他的勤勤懇懇、忠君民似的。

奏折洋洋灑灑寫了數十行, 整八頁, 要的事一句沒有, 全是陳列功績的廢話。章淩之看得不耐煩，只大概掃了兩頁, 朱砂在奏折上一批：朕已悉知，甚。手唰地一拋，丟開過去，又徑直翻開下一張。

他這靜鬧得大, 楊秀卿擡眉看過去，見他眉頭深鎖, 只把那焦躁全寫在了臉上。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移步過去，挨到他邊, 低聲關切：“淩之，怎麽了？”

“庸碌之輩，不知所雲，盡是做些邀功之語。”他冷酷地點評剛剛那個奏折，似乎只覺耽誤了他的時間。

楊秀卿和善地笑了笑，“沒說他，說你呢。咱也都是從下頭做上來的，自己的功績被陛下看見，也屬實人之常。你也不是頭一次見，犯得著這麽大的肝火？”

章淩之深吸口氣，只覺眼前奏折上的字像是自己長了腳，混一團，在紙上四走。他一個字也串不上、看不懂。

幹脆啪地一合，臉又黑了幾分，“沒事，就是最近有些煩心事，我……有點理不清。”

“呵呵。”楊秀卿竟是笑了兩聲，“還有能你理不清的事兒呢？怎麽？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這個徒兒，慣常是個嚴謹穩重的，朝務上再棘手的事、再糾葛的人事關系，都能他剝繭地捋清捋順，能擾了他的心神，只能是上的困。不然怎麽把自己剩個大齡未婚男青年？怕是在此事上，還不怎麽通竅。

章淩之聽他此語，竟是紅了耳朵尖，臉很是不自在起來。楊秀卿掙大了眼，撮著就要八卦兩句，卻被一陣嚴肅的咳嗽聲打斷。

“這文淵閣是辦公之所，不是談閑天的地兒。馬上就要朝會了，還有這許多折子沒批完，諸公還請專意務實。”裴一元捋了把他那漂亮的長髯，施施然警告。

雖說楊秀卿是現任首輔，可大家心知肚明，他沒兩年就快卸任了，而今也是了鬥志，優游從容，不大怎麽理事，只等著在這個職位上安安穩穩地熬到告老還鄉。

裴一元對于他這種態度，很是看不過去。

但他話是沒說錯，確實在此種時候聊天不大適宜，楊秀卿便只能忍住心底那點好奇，又挪開批自己的折子去了。

章淩之盯著折子，雙眼直發愣，卻是被楊秀卿的話勾走了神思。

看上了哪家姑娘……？

是呀，他看上了自家的姑娘，他親手養大的，他的好姑娘。

過去那些躲躲閃閃、自欺欺人的心思，終于在那晚吻的狂熱中，徹底抖落了出來。他無法不去面對，沒有回避和欺騙自己的餘地。

他對冬寧的，不止于護和憐惜，還有占有，還有念。

他想要，不是父親對孩子，而是男人對人。

手中的折子啪地垂落，他陷進帽椅中，惶惶失措。

恐懼和驚慌像巨大的，將他一口吞沒。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會生出這種畜生般的妄念，可他無法否認自己的一顆心，切切實實地為跳。他永遠忘不了小姑娘剛來府上時，稚純真的模樣，像只惶恐不安的，他掏心掏肺地對好，是真心拿出了父親一般的心態教養、疼。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的呢？他無法追溯，更不敢追溯，每一次回眸審視，都像是在黑暗中，凝深淵。

*

西風漸，吹禿了京城的梧桐樹，黑漆漆的枝幹朝向灰白的天，風刮過，出蕭蕭的響聲，肅殺幹冷。

冬寧這個十七歲的生辰，過得清儉。天空沒有降雪，章淩之每年都會心準備的禮也未如期而至。只早上睡醒的時候，看到床頭落了一袋子銀錢，錦囊裝著，塞得鼓鼓的。

這就是他給的生辰賀禮了。既傳達到了心意，又著幾分敷衍潦草，竟是連個面也不肯。說不難過是假的，但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

芳嬤嬤本來還怕小姑娘又要難過得哭鼻子，沒想卻是淡定了許多，歡歡喜喜挑著裳，說要去上林苑看梅花。

心裏頓時倍寬。

好在，章大人似乎不再能像過去那樣，隨意牽的心了。

十七歲的冬寧，真的有在努力長大。

臘月將過，冬寧又要去趟雅緣書坊。

芳嬤嬤掏出了一整套的保暖行裝，不將裹個嚴嚴實實，不敢放出門。

琵琶袖小襖往上一套，肩上再一條水青螺紋披風，雙手捂住手爐，渾上下烘出一片暖氣。

好在而今上街，不用再顧及份暴的患，冪籬卻是不需要了，終于可以毫無遮擋地在街上悠游自在。

懷中抱上寫了一半的新稿子，芳嬤嬤陪著，去了趟雅緣書坊。

天街寒冷，路上行人緩緩，書坊裏人也了點。只是冬寧一出現，那些人的目都從書裏，不約而同地移到上來。或明目張膽地打量，或從書中瞥幾眼。

姑娘實在太盛，十七八歲的年紀，五正值長開時，眉如遠山黛，一雙秋瞳漾著水波，靈而有神韻。雪紅，明眸皓齒。只是那眉心，淺淺墜著，似是凝著幾分纖弱之質，偶爾地低眉頷首，似不勝涼風的春花，更牽人的憐之心。

戴老板先是瞧見芳嬤嬤，這才認出了，就是那同他打了許久道的小姑娘。

以往姑娘過來，總是頭戴冪籬，而今終于得見真容，不由驚訝，心中暗自嘆幾句，又滿臉堆笑地坐在對面。

“戴老板。”冬寧笑著同他打招呼，酒窩淺淺浮現。

他又是晃了下神，臉上的笑容便更和藹了。“姑娘，這下我可算是認清你了。”

被老板的打趣兒逗到，抿輕笑。幾句寒暄過後，又將那新稿子遞過去。

一陣商談，在紙上記下要點，收拾東西，便起。

“多謝戴老板，那我再回去改改，一個月後送過來，您看如何？”

“那自然是好。”

話說間，冬寧轉便要走。

“姑娘還請留步。”

戴老板出聲挽留，邊對上一旁芳嬤嬤肯定的目。

“戴老板還有何事？”

“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往裏間的屋子了，“有位公子自稱是姑娘的書迷，想要親自見你一面呢。”

心中倍奇怪，冬寧幾乎是被芳嬤嬤推著進去。轉進小房間，看著從椅子上起的年，不由張大了。

“裴延哥哥……”

恍然醒悟，轉頭看一眼芳嬤嬤，那老仆婦正著慈的笑，看著語還休。

“孃孃……你這是……”

“不幹嬤嬤的事。”裴延連忙出聲打斷，功吸引回冬寧的視線，被小姑娘這麽蹙眉一瞧，他聲氣兒又弱了下去，“是……是我想要見你，才一直纏著嬤嬤的。”

冬寧睜著大眼，眨兩下。

想要見……這是什麽意思？總品出一點人赧的意味來。

撇過臉，嗔一眼芳嬤嬤，卻見竟是笑得更歡了，臉上糙的皺紋都彌散著淡淡的溫。

裴延只顧盯著看，從冬寧一進來，眼神就沒舍得從上挪開過。

小姑娘今日胭脂抹得細，更顯出妍麗的姝來，領邊兒一圈白絨托著雪的小臉兒，一嗔一笑間，真活生香，燦爛奪目到令人屏息。

許久未見，再次見，才真是驚覺，這麽些錯過的時日，簡直就跟白過了似的。

“你找我……到底什麽事兒？”還是冬寧先開口發問，他方才醒過神來，“啊，上次說好的，要帶你看稽戲來著，我這不就求著嬤嬤，將你一定要帶出來。”

“唔……”冬寧努努，低頭轉了轉手中的暖爐，“我還以為你就隨口一說，沒想到竟還記著呢。”

“答應你的事，我沒有哪件是隨口胡說的，都且放在心上呢。”

冬寧抿抿，笑意還是爬上了角。

畢竟這被人記掛著的覺，還真是不賴。

看小姑娘臉頰邊閃出酒窩，那因自己而綻放的笑，他一顆心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說不出的充盈。

“那裴小公子，是就今日嘛？”芳嬤嬤見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連忙兒來。

“哎，哎。”他連連點頭，“我已經在百戲閣安排好了，雪兒你……一起去嗎？”

冬寧聽他那急切的聲音，忽然起了點壞心思，故意地低頭不說話，只是著手爐邊的掐銅細紋，反反複複。

短暫的沉默過後，再擡起頭，正對上年人眼中那掩飾不住的張，還有子早已噴薄而出的期待。

噗地笑了，心忽然大好，輕輕點頭，“好呀。”

裴延長舒口氣，口瞬間塌了下去。

“那我去把馬車過來，你在這兒等會兒，別在外頭站著著涼。”話還沒說完，人就急匆匆沖了出去。

芳嬤嬤著他殷切的背影，也是笑了。

冬寧側過臉，嗔的怒目又瞪向芳嬤嬤，略心虛地笑笑，拉拉的袖子，“去吧，玩兒得開心點。”

冬寧扯扯角，眉眼間著矜，竟不似真的生氣了。

百戲閣，賓客滿座，笑語喧嘩。

這裏是京都最熱鬧的瓦肆之一，長長的回廊環繞，中間搭上一個四四方方的大臺子，臺下擺上許多條長凳，都是坐些販夫走卒之類。

那些有點地位的貴人也來這兒找樂子，不過都在上面的雅間坐著，門一關，在那裏頭俯視整座舞臺，便是和腳下那群下等人區分了開來。

臺上面，醜角們正在賣力地表演，翻跟頭、眼淚、跪賓客，口中說些俚俗的渾話逗人發笑。衆賓客笑得是前仰後合、拍掌蹬，氣氛格外熱烈。

樓下的觀衆嚷得厲害，樓上的貴客們也是笑聲不斷。

冬寧高興得坐不住，雙手在欄桿邊，拼命往下探頭，咧笑得直樂呵。

看到彩，更是抱住欄桿仰頭，笑出了咯咯咯咯的鴨子。

芳嬤嬤瞧這樣，倒是不覺那稽戲有什麽可樂，但見高興，人也就跟著合不攏。

臺上又是接連好幾個騰空後翻，冬寧驚得瞪眼，手指過去，急忙就要去跟裴延分，“裴延哥哥，你看……”

側頭，卻對上年直白的注視，他手揮折扇，沒有在看臺上的表演，眼睛竟始終停留在這裏。

沒來由的，冬寧一下紅了臉。

裴延咳嗽一聲，佯裝淡定地移開眼睛，目轉到下面的舞臺上去，手中的扇子卻是不自覺揮得快了起來。

冬寧轉過臉，雙手托住，支在欄桿上，心中直犯嘀咕。

這人真是的，老看我幹嘛？

芳嬤嬤瞥見二人這一來一去的，沒說上一個字，可就是讓人覺出般配。

哎呀，這顆老母親的心啊，甜得跟灌了糖似的。

臺上的戲目一出接一出。若是觀衆們看高興了，便開始朝舞臺上丟銅錢。銅板并不值當多錢，可那些醜角還要跪地哈腰，做出各種稽狀，逗得觀衆老爺發笑，越發笑，便有越多的銅板丟過來。

冬寧看至此，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卻是有種說不出來的心了。

表演落幕，觀衆們漸漸散去，臺下的條凳被踢得東倒西歪的，有瓦肆的夥計過來執著笤帚，將地面的瓜子皮兒清掃掉。

臺面上，那耍把戲的醜角還在俯撿拾觀衆賞賜的銅板。

“趕地，趕地！下一場馬上就要上了，你作放快點！”有人過來催他，好他快點給後面的場子讓道。

“寧姐兒！你幹什麽，跑慢點！”

芳嬤嬤跟在後面追，冬寧只顧提著角，往舞臺飛奔過去，見那個醜角抱著銅板起要往幕後退了，急得直喊，“哎！等等我！”

那人定住子轉頭，卻見一個小姑娘穿著厚重的小襖，腳一擡就要往舞臺上爬。

他怔住了，愣在原地。

冬寧手腳并用地爬上舞臺，著手忙不疊遞到他面前，“給……”呼呼著氣，握拳頭的手遞過來。

小姑娘臉紅得似剛的蘋果，燦爛的笑竟是比天上的日還耀眼。

心神被牽引了，他傻傻地攤開手，遞過去。

冬寧手一撒，一粒小碎銀攤在他掌心。

心中震片刻，他膝蓋猶疑地一曲，又要跪下去。

“哎！不用不用！”冬寧嚇得連退兩步，直擺手，那人遂又站直了。

揚起臉兒，這才發現，剛剛在樓上看時不覺得，原來他竟如此高大。

寬闊的肩膀姿拔，儀表偉岸非凡，似有天人之姿。臉上被油彩塗抹稽模樣，只能看清一雙眼睛，清澈有神，眸中璨若星辰。

“剛剛的表演很彩，我很久都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笑笑，隨後的表鄭重其事，“這個錢，你站著拿就是。”

他明亮的眼睛中，盛滿了不可思議。

正對冬寧，男人一個恭謹的深鞠躬，眼睛恰巧瞄到姑娘腰間掛著的小木牌：檀華路，章府，尋萬如芳或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