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妒火中燒 上，沾染著陌生男子的氣……

又是有應酬的一晚。

順天府府尹竇海平家的大公子娶妻, 在府中大擺筵席，直鬧到戍時才休。

他為人豪爽好客，又是個善飲酒的, 今日喜事臨門, 愣是拉著章淩之并一幹相投的同僚, 不把自己喝倒不放人走。

章淩之無奈，只得留下應和。席間那竇海平喝大了, 竟是又調侃起他的婚事來, “淩之呀，你自己的事也得抓上心點了，別到時候我都做了爺爺，你這兒子都還沒生出來呢。”

又是惹得衆人一陣大笑。

章淩之扯一下角，不置可否。

按理說, 他是常被人拿這個事兒取笑慣的, 以往還能雲淡風輕不放心上, 現在卻也是有點煩不勝煩了。

見他臉有點不太好, 旁邊還稍清醒的同僚連忙幫著打岔過去，就怕這老竇一時醉糊塗, 得意忘形間真把章閣老得罪了。

衆人繼續轉向別的話題去了，章淩之著酒杯，一時失神，卻在衆賓喧嘩間, 獨片刻落寞。

娶妻？

過去，他一心撲在公務上, 又兼被嫂嫂的流言纏，沒功夫想這個。他不大于此事上張羅，更沒有哪個中意的姑娘, 非要將娶回家不可。

酒杯裏倒映著月，水波粼粼，杯在虎口轉了幾圈，舌尖刮過上顎，他回味起將的含在口中的溫度。

那一雙墨黑的貓兒眼，而今看向他時，總是盈滿倔強與暗的反叛，好像隨時等著一躍而起，就要逃離他的掌心。

酒杯遞到邊，他仰頭，結滾，一飲而盡。

清酒卷腹中，眼眸都被浸得暗沉了幾分。心中有些滋味，越發說不清。

過去，他以為自己是想放鳥兒飛翔的，看它翺翔在藍天，心中會生出驕傲與希冀。可等它真的撲楞著翅膀要升空，他卻慌得只想一把攥，好讓它不要離開掌中，永遠，在自己的視線之。

晚宴喝得太盡興，至晚，方散。

章淩之沾著一酒氣回府，頭有點暈乎地邁出轎門。剛一進前庭，何晏就立刻迎上來，“主子，雪兒姑娘今日下午出去，到現在都還沒有回呢。”

腳步一頓，他擰眉側頭，“又跑哪兒去了？”

這丫頭，越來越在外頭瘋了。

“我聽車夫說，好像是去那個百戲閣，估著是要上那兒看演出呢。”

“蹦嚓蹦嚓蹦嚓”！“蹦蹦嚓”！

“好！”

衆人拍掌歡呼，又是一場鑼鼓喧天的表演結束。演員們向觀衆鞠個躬，緩緩退下臺子去了。

這一場的觀衆依次起，三兩群地朝門口散去，冬寧逆著人，拉上芳嬤嬤，興沖沖地又奔上那最前頭的條凳。

“孃孃！快坐！”出帕子，將凳上殘餘的瓜皮掃掉，徑自坐上去，又拍拍旁邊的空座兒。

芳嬤嬤只得挨著坐下，“這離著下一個場子還有兩刻鐘呢，這也過來的忒早了些。”語氣似有不悅。

冬寧只當聽不出，抻著脖子朝幕布後探頭，“哎呀，咱們來早點兒，才能占著最前頭的座兒嘛。”

“你非要占這最前頭的座兒幹嘛？！”問完，又覺出這問話多餘。還能是為著什麽？不就是為了把那個方什麽的，瞧得更清楚嗎？

嘖。心中砸吧，臉越發不好了。

被冬寧拼命探瞧的幕布後，一雙漆黑的眼也已經尋到的影。

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果然，小姑娘竟然鍥而不舍地又出現了。

深吸一口氣，他放下簾幕，握了拳頭。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總不能一直避著不上臺，自己還要吃飯吶。

還好現在臺下沒幾個觀衆，他下定了決心，大踏步出了後臺，往小姑娘坐著的地方走去。

“姑娘。”他恭謹地行個禮，舉手投足間皆是戲腔風雅。

冬寧仰著頭，張大看向來人。男人高大依舊，影投落下來，將整個人罩住。他臉上塗畫著油彩，那妝面甚至故意要做出稽的樣子，抹得大大的，仿佛直要咧到耳朵。他面容本的俊一下全被掩蓋了，只留一雙星閃爍的眼睛，漂亮得似黑曜石，在低賤與塵埃中，依舊耀眼。

冬寧盯著他的眼睛，屏息了幾瞬，方才反應過來，連忙起，發現站起來了還是要仰頭看他。“仕英哥哥！我終于又見著你了！”笑，聲音脆甜又歡悅。

眉眼間的霾似被剎那驅散，他眉心微，彎出一個淺笑。瞳孔裏倒映著過于純澈麗的面龐，隨後，竟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姑娘，在下今日冒昧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嗯，你說！”亮著一雙大眼，笑瞇瞇看向他。

深吸一口氣，他終于還是緩緩吐出：“我想……煩請姑娘……日後不要再過來百戲閣，看我的表演了。”

眼眸裏的瞬間熄滅，一時有點懵，“啊……為什麽呀……？”低落地，說出心中的猜想：“你……不喜歡我過來嗎？”

“是。”他垂首，不敢直目的眼睛，毫不猶豫答道。

唰地一聲，心立刻涼了半截兒去。

自己有這麽不招人喜歡嗎？

默默低下頭，摳著手指甲，聲音裏有著不易察覺的委屈：“那……抱歉啊……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想起那些被章淩之狠心拒絕的過往，再一次確定，自己確乎不是一個惹人喜歡的姑娘呢。

鼻頭一酸，用力忍了忍，眼眶只微微泛起了點紅。

還好，沒有哭出來呢。

芳嬤嬤見冬寧這難過模樣，立馬就來了氣，卷起袖子就要開罵。

“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見小姑娘傷心了，他著急去解釋。

“我……我是……”他開始扯起結來了。

要如何跟解釋，他那不值一文的、可憐兮兮的自尊心？因為不想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打折了膝蓋去跪那些人，賣醜賣笑討好他們。這麽醜惡的樣子，他自己都不願照銅鏡裏看清，何況是看到？

……可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姑娘，第一眼就心的姑娘啊。

“我……”越發不利索起來了，他真想自己一掌。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冬寧更加不住了，癟著，小臉兒垮了一個苦瓜。

“寧姐兒，咱走！沒的跟這種人白費時間！”芳嬤嬤挽起的胳膊，小姑娘轉過就要走。

“哎等等！”他長步子大，稍微往旁邊一，就堵住了們的去路。

“姑娘，我是覺得，我這表演真沒什麽可看的，不想白地污了姑娘的眼睛。謝謝姑娘特地跑一趟來給我捧場，這樣，姑娘可在後臺稍等，待我表演完了，請你去吃個宵夜，謝了你這份誼，你看可好？”

冬寧猶疑半晌，偏過頭，水亮的眼睛征詢著芳嬤嬤的意見。只見緩緩搖頭，“不可，鬧到太晚了，回頭大人是要責問的。”們現今在章府，可要越發謹言慎行才好。

冬寧本還猶豫不定呢，一聽芳嬤嬤提及章淩之，這心氣兒立馬就來了，頭一擡，朝向方仕英脆生生道：“去！我同你去！”

芳嬤嬤瞪大了眼，拍一下胳膊，“寧姐兒！”

“多謝姑娘賞臉！”方仕英不待那老嬤嬤發作，臉上綻出笑，朝冬寧又行個禮。

冬寧撲哧就笑了，“你這人，也忒多禮了些，你請我吃宵夜，反倒還要來謝我哩。”

方仕英笑笑不說話，領著主仆二人就要去後臺。冬寧拽著芳嬤嬤跟上，被一邊扯袖子，一邊低聲打眼，“這怎麽？你又胡鬧，等下過了宵時間，大人該生氣了。”

“我吃個宵夜怎麽了？”冬寧輕輕翻個白眼，“他又不是我爹，管天管地，他管得了這麽多嗎？”

芳嬤嬤被噎住了，說話間，二人已隨方仕英行至後臺。

冬寧進了後臺，被帶到方仕英平日梳妝的臺子前，那上頭用品一應俱全，竟不比閨閣子的行頭差。

“二位還請稍坐，我演出完了就過來。”

差不多該到上場時間了，芳嬤嬤也怕耽誤人家演出，擺擺手就他趕忙去了。

冬寧對著那梳妝臺，一點不拘謹，就當自己家的一般，看什麽都新奇，左、右瞧瞧。拿起那塗抹臉的油彩，好奇心起，指腹蘸上一點青黃的料，往腮上一抹，再對著鏡子裏一瞅，回過頭朝芳嬤嬤道：“孃孃，你看！”

小姑娘雪白的腮邊劃出一抹青油彩，在清麗的臉上竟也不覺糊塗，反是如春柳拂面。

“哎呦！我滴個小祖宗！”芳嬤嬤驚嘆，就要出聲罵，可瞧見那懵懂歡欣的樣子，一下子沒繃著，又捂笑出聲來，“你呀，討債鬼。”邊含著笑意，趕把剛剛打開的油彩盒蓋回去，“誰你的別人東西？該打該打！”

冬寧撅著，語氣很是理直氣壯，“仕英哥哥不會怪我的。”

芳嬤嬤嗔一眼，卻也實在覺出的可。

後臺裏來了位俏生生的小娘子，很快便引起了周遭演員的注意。有一個正在對鏡上妝的男子看到了，不由主搭話道：“你不就是上次闖了後臺那個姑娘嘛？”

“是呀！”冬寧毫不認生，點頭回道。

“你跟那方仕英……什麽關系？”他賊兮兮地笑兩下，肩膀都跟著聳起來，“怎麽？看上他啦？”

“瞎說！”冬寧并未紅臉，只皺著眉立馬反駁，“我只是……”眼珠子一提溜，“是他好朋友。”

準確來說，是對他起了點兒興趣，想要從他上搜集點素材。

那人角噙笑，又執起筆，去描他的眉，“是也正常，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你別看這方仕英瘸了條，還天天跟臺前扮醜，就這樣，那日日來給他送點心、送書、送繡囊的小姑娘，大把呢！”

冬寧耳朵立馬尖起來，子朝他那邊側過去，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那……這位大哥可知，他的……是被誰打斷的呀？”

那人眼睛一瞇，眉描得更仔細了，“這個吧，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其實大家都知曉，只是不太好傳。”

呵，這下冬寧更是來了興致，直接起走到他旁，“沒事兒，你悄聲兒地跟我說。”

恰那人也是個管不住的，他放下筆，朝招招手，冬寧彎下點腰，把耳朵湊過去。

“我只能跟你說，姓裴……”

嘶！

冬寧站直了子，眼睛瞪得渾圓，“不會是那個裴……”

“哎！就是你想的那個裴。”啞謎打完，多的也不好說了，他又徑自上他的妝去了。

冬寧聽完，恍若丟了魂，坐回方仕英的梳妝臺前，心裏飄忽忽的。

方仕英也不知為何，今日的表演格外賣力，就像打了般，在臺上翻騰跳躍，拱得場子很是熱鬧。

演出結束，他興沖沖下了臺，掀開幕布，梳妝臺前的小姑娘正側頭看來，臉上一抹悠揚的青油彩，傻兮兮沖他笑，“仕英哥哥，你好啦？”

方仕英立在原地，也跟著傻笑。有那麽一刻，心被填得鼓鼓的，很滿很滿。

早春的夜間還冷著，一出百戲閣的門，帶著寒意的東風直往上吹。

芳嬤嬤立刻抖開隨攜帶的披風，就要往冬寧肩上披，卻被一道青的披肩搶先一步，鋪到了小姑娘的上，殘留的檀香氣拂過鼻尖。

“啊，謝謝仕英哥哥……”冬寧攏了攏他的披肩，回頭沖他笑笑。

芳嬤嬤撇撇，下心中那不悅，可再擡眉瞅那方仕英一眼，又覺他是個上道的。懂得跟寧姐兒獻殷勤的男子，都不錯。

三人有說有笑，就要彙街上的人流，芳嬤嬤忽而頓住腳步，怔住了。

燈火闌珊的街頭，人流依舊穿梭不止，喧鬧聲隨著那一路的燈，如長龍般延向遠方。

百戲閣對面，夜下，街燈中，一輛紫檀木銅鑲邊轎落在店門旁，在這喧嚷的街市中，沉穩如，有種格格不的威嚴。

芳嬤嬤攮一下還在和方仕英說笑的冬寧。

“怎麽了？”

芳嬤嬤努努，眼神著不安。

冬寧循過去，也看到了街對面那頂轎，霎時，所有的歡悅全都從臉上消失殆盡。

檐下燈籠飄搖，暖黃的照出轎利落的廓。

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就是章淩之的轎子。轎頂四個角掛著的八角香包，是十五歲那年親手做的，又非要親手掛上去。這麽多年了，風吹日曬，已經褪了，也沒取下來。

他每日就坐著這頂轎子，風雨無阻地去上朝。

臉霎時不好看了，了呼吸，一下還是生出點心虛害怕來。

想起章淩之先前的叮囑，明令止再跟方仕英來往，沒想，現在他卻不辭辛勞地過來抓自己個現行了。

方仕英見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也循著們的視線，看到了那頂無聲威赫的轎。

他是個通人，立刻便明白過來怎麽回事。

“姑娘，是那位大人嗎？”

他也不知道，那府裏的主子跟小姑娘究竟是個什麽關系，只約莫知道他兒做得大。

“嗯……”垂下眼睫，含糊其辭。

“抱歉啊，今晚可能不能跟你過去了，我……”指了指那頂轎子，“我叔父來抓我回家哩……”

啊，原來是小姑娘的叔父。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敵意如此之重。也明白，畢竟自己這樣一個低賤的出，又是那樣的家世、那樣的好純粹，任何一個為孩兒著想的長輩都不會允許和自己走近的。

“明白。”他頷了頷首，語氣依舊是平穩。

“寧姐兒！快過去打個招呼，跟大人好好解釋解釋。”芳嬤嬤在一旁催促。

冬寧不不願地挪腳步，像是要赴刑場般的沉重。

好容易挨到轎子前，那轎夫朝行個禮，退到一旁。冬寧又張地揪了手指，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猛吸口氣，擡手掀開轎簾。

橘黃的線自燈柱灑落，照亮昏沉的轎廂。男人端坐其中，利落的臉部廓模糊，眉骨覆下影，顯出幾層沉。只那一雙眸，淩厲得像劈開黑暗的寒刃，又亮又利，直朝刺過來。

冬寧還是被嚇個哆嗦，剛剛跟芳嬤嬤嘚瑟的小勁兒全沒了，立馬就了肩膀、垂了頭，不敢看他。

“小叔叔……”

重的眼神落在上，他呼吸沉沉，一言不發。

不知為何，冬寧分明沒有在看他，可就是覺那覆蓋在上的眼神，又黏又滯，將裹得不過氣。

“進來。”

冬寧眉心一跳，下意識擡頭，看到那轎廂裏面窄小的座板，供一個人坐有餘，可若是兩人坐……便稍顯擁。

而現下他發話，自己沒有敢不聽從的。咬了咬，著頭皮躬進去，挨在他邊坐下。

空間實在太小了，右邊手臂被轎壁著，左邊手臂……上了他的胳膊。堅實的那樣真切，男人的骨骼是的，也是的，抵得有點疼，還發著燙。

這燙意蔓延到臉上，燒紅了的耳。于是只好埋著頭，恨不能將自己埋進口裏。

冬寧一進來，轎簾又合下了，隔絕了街上的燈，昏暗再次席卷。

黑暗中，除視覺以外的無限放大。冬寧一靠著他坐下，上那陌生而又馥郁的檀香便沖鼻而來，充斥著整個轎廂。濃郁，而有侵占力，將他素常熏染的沉香了下去。

章淩之擰眉，眸又深了幾分。

這不屬于的味道，很明顯，是沾染自那個男人。

呼吸像被掐住了，額頭青筋猛跳兩下。

上陌生的氣息，他整個人煩躁不安。

像是被其他雄標記了自己的領地，口劇烈起伏著，克制住那想要把擁到懷裏、重新標記自己的氣息的沖。

“冬寧。”他嗓子有點啞，低沉地開口。

冬寧不一個打抖，脖子更是擡不起來，手使勁往轎壁上，企圖避開他過于強烈的呼吸。但是避無可避。

他偏過頭，垂眸。昏暗中，的靨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出眉眼的廓，小扇子似的睫蓋下一圈影，蟬翼般輕輕。

結又了，他重重深吸口氣，按□□那莫名的沖，微啞的聲線過頭頂，“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嗯？”

他磁沉的嗓音似乎帶著熱度，從高落在耳畔，燙得耳垂都在燒紅。

直覺到這是興師問罪的開端，冬寧手摳著轎壁，頭上去，聲音細弱像貓撓：“我……錯了……”沒什麽可狡辯的，不如來個跪認錯，說不定還能混個坦白從寬。

“呵。”一聲冷哼響起。

仿佛能到他的氣息吹拂過頭頂，起了發，差點激出一皮疙瘩。

奇怪，以往也不是沒有被小叔叔責怪過，可今夜的氛圍，總心頭古怪。

“既知道錯了，當初我們可是怎麽說的？”

當然記得。

若是再敢跟他來往，打斷……

反而有點膽子壯了，總不至于他真能打斷自己的吧？

酒窩抿在臉頰邊，一番思索，終于鼓起勇氣轉頭，昏暗中迎上他的鷹爪般的目，“那你打斷我的好了。”

章淩之怔了一霎，旋即哼笑出聲，“怎麽？你還非要見他不可？”青筋約在額間冒頭，他幾乎快要控制不住橫沖直撞的氣流。握了拳頭，臉上依舊不顯山水，只有重的息聲，會在轎廂沉默的間隙，暴他的怒。

冬寧輕咬了咬，眸子一閃，也不知哪兒來勇氣，忽然叛逆一句：“嗯！”

“我都十八了，就是想要來看個演出、認識新朋友，您有什麽理由攔著我不讓？”

一下被頂撞，他眸中神不辨，眉眼又了，直勾勾盯著倔強的眼。

兩廂對峙，忽而，他臉松懈了，彎出一個笑，“好哇，孩子大了不由娘。你說得有理，我是管不住你的，你想要去哪兒，固然是你的自由。”

他正過頭，直視前方，眼神中有厲，一閃而過。

“只是我看這街巷上的冶游嬉戲之所，實在有傷風化，朝廷也是時候，將其整改一番了。”

“你什麽意思？！”冬寧睜圓了眼。

他畔含笑依舊，側過頭，垂眼對上驚慌如鹿的圓眼，聲音溫得不像話：“雪兒，我只希，你能夠乖一點。”

只要乖，他就不會對百戲閣下手。否則，他固然是管不住的，可他章淩之能管得住的東西，還有很多。

被他的笑容驚得緩不過神，呼吸都屏住了，臉一下憋紅。

“你不可以這樣！”終于回過神，直接吼出了聲：“他……他已經夠可憐的了……”說著，淚水竟是一下朦朧了眼眶，“要是百戲閣都沒有了……他就真的沒有去了……”

章淩之沒料到，能把嚇哭。

看著掛在眼角的小珍珠，火氣蹭地一下就從腹部直躥天靈蓋兒。

修長的指尖悠悠地扶住的脖頸。眼淚一下凝固住了，冬寧驚得掙大眼。

他指尖冰涼，不複往日的溫熱，盡管只是虛扶在脖子上，卻有種被他扼斷嚨的恐慌。

冰冷的眼神從上方鉗住，昏暗中，似能見到那眼球中蔓延而出的。

“冬寧，你敢為他掉一滴眼淚試試。”

冬寧哪兒還有心思哭，卻被這森的靜嚇了一跳，睜著眼睛，茫然看向他。

對上兔兒般驚的眼，章淩之更是差點失了智，幾乎很不能俯咬上那微張的。

不知道，看人的眼神，有多能激發一個男人的破壞。

猛吸一口氣，他放下手，別過頭，兩個人又重新陷黑暗中。

“出去。”

冬寧還沒回過神，便聽他威沉的發言，嗓音似乎還有點抖。

看樣子，小叔叔真的是被自己氣著了。

“哦。”低低地應一句：“小叔叔……那我走……”

“趕坐上馬車，回家！”

冬寧不敢再說什麽，抿抿，掀開簾子走了。

冬寧連招呼都沒有敢跟方仕英打，隔著街頭遠遠掃他一眼，快步走向馬車去了。

心中嘆氣，有點愧疚，可也沒有別的法子。知道，章淩之是真的能說到做到。他畢竟是個在朝中做慣了大的人，自己平常小打小鬧地偶爾忤逆他一點沒關系，但這次，冬寧覺得出，他確乎是了怒，若是再在他跟前奉違起來，保不齊真給那方仕英帶來飛天橫禍。

這是所不願見到的。他已經夠苦命的了，自己既不能幫到他，便更不願給他帶來災禍。

車滾，馬車載著駛離百戲閣門口。

冬寧終究是忍不住，簾子悄悄掀開一個口，朝外頭探去。

燈火朦朧中，他姿拔高絕，修長的脖頸直梗著，人群中亮眼得太突出，越發顯出宇不凡來。

他目送著車子，視線越過川流的人群，似想要尋到。

冬寧心忽而一沉，涼涼的，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待馬車轉過街角，徹底吞沒了他的影，放才垂下簾幕，低頭不語地坐著。

芳嬤嬤瞧這失落的模樣，心裏只是不安。

章淩之固然不是什麽好去，可那方仕英更加！偏那裴小公子是最合適不過的人，冬寧卻只當他個無聊時取樂的玩伴。

寧姐兒眼看得就要十八了，就因父母淹留在南方，到時候了還沒有能說上人家，就怕再這樣下去，子最好的年華就要耽擱了。

芳嬤嬤正為冬寧的婚事愁眉不展，自廣東道寄來的信，恰也到了章府。

冬寧興沖沖展開，看過後，笑意燦爛。

“孃孃！爹爹阿娘說，他們已經從廣東道啓程赴任了，大概端午前後，便能抵達山東道了！”

“嗨呀！那可太好了！”芳嬤嬤也難得一見得高興得紅了臉，手一拍，只是要原地跳起來。

“到了山東道，離京就不遠了！”

是呀。

冬寧含著笑，將信在心口，擡頭去園裏含苞的海棠，淺白的已經蔓延了一樹，搖曳生姿。

山東道，離京不過八百裏，若是坐上馬車走快點，半個月便能到達了。天吶！竟然與父母即將來到這麽近的距離，那顆迫不及待想要展翅的歸巢的心，更是熱烈地跳起來。

四年時間了，他們該是什麽模樣了？爹爹不知又添了多白發？阿娘是否還會那麽親熱地喚自己兒？弟弟是更淘氣了還是便懂事了呢……？

想著想著，熱意不覺就攀上了眼眶。

一旁，芳嬤嬤也高興地喋喋不休起來：“這下可好呀，只要有章大人的幫襯，這老爺夫人回京，便就指日可待了！”

聽著提那個人的名字，冬寧臉忽而便暗了下去，一不易察覺的失落席卷眼中。但已不再熱衷反駁，低下頭，將信紙仔細疊好，角含著苦笑，“是啊，一切都還得仰仗他呢。”

否則的話，就憑爹爹那個不爭不搶的呆驢脾氣，別說調回京中了，就是調到山東道，都不知該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

“哎，那那個……”芳嬤嬤試探著開口：“老爺夫人還有沒有說別的？譬如……你的婚嫁之事？”

冬寧折信紙地手一頓，本就低垂的頭顱更是沉重地點兩下，“嗯……爹爹說他有委托小叔叔，讓他……幫我先相看著人家。”

芳嬤嬤愣住了，半晌，“啊”一聲。

幹淨修長的手指撥開信箋，上頭父的字跡，工整端方，一如他一不茍卻又謹小慎微的為人。

“淩之賢弟，展信安。

方屬春和，伏惟尊侯萬福。小過及笄之歲，已二年有餘，然為愚牽連之故，始終未有論及婚嫁。‘摽有梅，其實七兮’，恐小婚事，貽誤良辰。伏請賢弟在京中代為留意，若有不便之，亦可置之一旁。待愚攜家人安頓山東後，拙荊自當趕赴京中，為小打點。

常暖不常，希自珍衛，榮頓首。”

持信的手指蜷起，在指間皺一團，與之同樣不展的，還有章淩之深蹙的眉，眼底一片幽深。

雪兒的母親竟然在抵達山東後，就要上京來為張羅婚事，算算時日，也不過就這個孟夏的事了。

信紙遞到燭臺上，火苗一燎，即刻燒了起來。

火和紙灰映著他深刻的眉眼，幽不見底，不知在琢磨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