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nbsp;nbsp; 第42章

◎怒火◎

七夕良辰, 汴京金明池畔燈火如晝。州橋夜市，彩樓歡門直雲霄，游人肩接踵, 笑語喧闐，羅綺如雲，脂香氣氤氳滿街。

祝無執與李行簡至會仙樓，于四樓靠河雅閣座。

閣中燈燭熒煌, 不一會堂倌就送來了佳肴酒。

“東西備妥了？”祝無執指節輕叩案幾, 聲音平緩。

李行簡咧一笑, 探手從寬大的袍袖中, 取出一個尺許見方的紫檀木盒。

木盒雕花, 打磨得可鑒人。

他將木盒輕輕推至案幾中央：“長庚兄所托，焉敢怠慢？東西就在裏頭, 你且打開看看。”

祝無執打開銅扣, 揭開盒蓋。

盒分兩格, 一格中放著一副人皮面。

他將面對著燭火打量了幾眼，合上蓋子。

皇帝讓他找能工巧匠制人皮面, 他便將這事給了李行簡辦。

不過…并非全然按皇帝的旨意制作。

這兩副人皮面, 一無毒，令一浸了劇毒“鈎命”。

此毒乃西南苗寨藥，是李家偶得之，之則隨氣游走，七七之期方顯, 狀若驚風而亡。

這帶毒的人皮面…是給皇帝準備的。

這毒最令他滿意的，乃‘延宕’二字。佩戴之人初時毫無所覺, 待毒膏肓, 縱有通天手段, 亦難回天。

屆時，世人只道皇帝是暴病而卒，豈能疑及其他？

只是……他還是不大放心李行簡。

雖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此事關他能否手刃仇敵，事關他能否徹底贏了這盤棋。

稍有差池，則萬劫不複。

祝無執半晌未語，燭火將他半邊臉映得明暗不定。

窗外市聲笑語約飄來，更襯得閣一片死寂。

頃，他擡眼直視李行簡：“明遠兄，此幹系非小，你我同乘一舟，固當肝膽相照。然人心叵測，世路崎嶇……”

他話未言盡，意已昭然。

李行簡是商人，何等明。他明白了祝無執的意思。

他需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明。

他面上笑容不減分毫，擡眼看向祝無執，眼中帶著賭徒般的瘋狂：“長庚兄疑我？疑此盒中機巧，疑我李明遠存了那漁翁得利之心？那好！”

“我現在就試戴這兩副面！”

“只是待我下黃泉，還長庚兄莫忘承諾，許我李家皇商之名，并善待我的父母和…妻子。”

說完，他手奪那檀木盒，祝無執卻穩穩按在盒子另一端。

四目相對，閣中空氣瞬間繃。

燭火被窗鑽的微風吹拂，在李行簡決絕的臉上投下晃的影。

祝無執面淡淡。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懷疑、權衡、最後化為試探後的了然和放心。

他臉上冷淡的表，緩緩融化，角彎起個笑。

“明遠兄何須如此？”

他的聲音平緩：“你我相，貴在知心。方才一言，不過戲言相試耳。明遠兄肝膽皎如明月，我豈不知？”

聞言，李行簡繃的軀放松一，按在另一端的手順勢收回，攏寬大袖擺。

他恢複了往常沒正形的樣子，呼出口氣靠在椅背上，抱怨道：“長庚兄可真是的，我還當你真不信我。”

祝無執笑了笑，斟酒擡杯，說道：“莫要氣惱，來，吃酒。”

李行簡舉杯了，二人仰頭喝下。

一連了三杯，他擱下酒杯，忽然道：“差點忘了，有毒的那氣味不大一樣，我找了人遮蓋 ，但效果不大好。”

“穩妥起見，長庚兄最好找個靠譜點的藥師或者制香師，把氣味再遮一遮。”

祝無執掀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眼底還有微不可查的欣賞。

李行簡的確聰明，懂得留後手。

此等要事，留到現在才說，是想著他祝無執若敢卸磨殺驢，那屆時皇帝發現異常，自然他也活不了。

他把玩著酒杯，笑道：“好，我會找人。”

二人又杯吃酒，商議些細節。

半個時辰後，祝無執看了眼窗外天，起道：“一切按計劃行事，我先回了。”

李行簡起相送。

閣門在他面前無聲開啓，又沉沉合攏，徹底隔絕了外面那個流溢彩、笑語喧闐的七夕之夜。

他走到窗前，推開閉的雕花窗扇。

樓下州橋夜市，萬千燈火倒映在汴河的水波裏，金翠輝，恍若星河墜落人間。

李行簡憑欄俯瞰這萬丈紅塵，角含笑。

他篤定，不出兩月，祝無執定是此局贏家。而李氏，不久的將來會為大宋首富。

這汴京繁華，定有他一份。

*

秋風蕭瑟，明月如鈎。

祝無執回到宅子，主屋燈火已滅，他徑直揣著檀木盒子去了書房。

書案中間，突兀地臥著一只簇新荷包，以湖藍錦緞為底，繡作并蓮開之態，另有他慣用的水雲暗紋。

針腳細，非是尋常匠人所能為。

祝無執眸微緩，眼底閃過愉悅之。

許是妤娘想通了，對他也有了意，故而贈他荷包。

他探手拈起，指腹撚過那膩冰涼的緞面。

可待完全看清荷包繡工，他勾起的角漸漸下落。

此，絕非出自手。

紅尚可，針線走，同怯斂的子相符，如春水之痕，不著痕跡。

而這只荷包……針法湛，風格張揚外。

他掀起眼皮看向門扉，喚來了值夜的小廝竹山。

“何人今夜進我書房？”

聲音冷淡，人聽不出喜怒。

竹山撲通一下跪倒，冷汗直流：“大人饒命，奴才跟松墨幾個去了街市，方歸府半個時辰。”

“奴才還在時，無人進書房，之後……”

他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就覺有東西落在面前，接著是祝無執興味盎然的嗓音。

“去問清楚，此荷包出自何人之手。”

竹山趕忙撿起荷包，爬起來躬領命，退了出去。

他站在書房外，借著廊燈打量荷包，心說大人好像對這荷包的主人很興趣。

說不定…這人要飛上枝頭了。

他可得多加討好。

*

不多時，明夏急趨上前，裾如風荷輕擺，停在書房門外，叩響門扇：“大人，是奴婢。”

只聽得裏頭傳來一聲低沉悅耳的“進來”。

明夏心下張，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襟，鼓足勇氣推門進去。

立于案前，福行禮，見祝無執面如常，不似生氣，跌宕的心放下了一半。

明夏眼波流轉，垂首聲道：“回稟大人，是奴婢鬥膽，見今夕乞巧，鬥膽獻上此，聊表寸心，祈願大人福澤綿長。”

語聲婉轉如鶯啼，悄然擡眼，目恰如春水般脈脈拂過祝無執如玉的側臉。

祝無執坐在案前，把玩著玉扳指，緩緩掃過明夏那張心描畫過的面龐，目并無一波，深不見底。

明夏被他看得心頭猛跳，那子邀寵獻的勇氣，頓時洩了大半，慌忙垂得更低。

思來想去，還是心有不甘，咬牙大著膽子，似想起什麽要之事，支支吾吾：“奴婢今日見夫人戌時三刻歸府門，步履似有些匆忙，不知，不知是否……”

言又止，恰到好地停頓下來，引人遐思。

祝無執套上玉扳指，似笑非笑：“說。”

明夏心頭一喜，面上卻愈發做出惶恐憂懼之態，聲音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奴婢惶恐，遠遠瞧著，夫人在虹橋下，似是……似是遇著一位陌生郎君，二人于燈影樹蔭之下，挨肩臉，甚是，甚是親昵。”

言畢，飛快地覷祝無執臉，見他下頜線條驟然繃，面了下去，畏懼之餘，更有幸災樂禍的暗喜。

“賤婢！”祝無執猛地將案上茶杯擲去，音含怒：“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連主子都敢妄加置喙。”

茶杯迸裂，湯飛濺。

“大人明鑒！”

明夏嚇得撲通跪倒，連連叩首，聲音抖，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堅定：“奴婢若有半句虛言，甘天打雷劈！那郎君形頎長，著青衫，夫人歸來時，眼角……眼角似有殘淚未幹！”

添油加醋，一口氣說完，伏在地上，肩頭瑟瑟發抖，氣息卻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期待。

書房死寂得可怕，唯聞窗外秋風掃落葉。

祝無執面沉似水，眼底深卻似有墨雲翻湧。他不再看腳下婢，目轉向門扉，冷聲道：“曹頌何在？”

不過片刻，曹頌悄無聲息推門而，抱拳行禮，氣息沉凝。

明夏心中大駭，頓覺命不久矣，跪在地上，面煞白。

怎麽會有人跟在暗！為什麽！

祝無執掃過明夏慘白的臉，輕叩案幾，冷聲詢問曹頌：“妤娘夜間歸府，可有不妥？”

曹頌拱手道：“稟大人，夫人戌時三刻于虹橋下，偶遇將作監監沈為開沈大人。”

祝無執眸微瞇：“繼續說。”

曹頌稱是，將兩人說了什麽，做了哪些作，一五一十道來。

聽前幾句時，祝無執面還算如常，直到聽到曹頌說，沈為開親手為溫幸妤取下發間落葉，說什麽“阿鶯姐果真招人喜歡，連落葉都忍不住親近你”的曖昧言辭，以及不安好心的，讓溫幸妤有困難和麻煩就去尋對方。

祝無執眸愈發冷。

曹頌心道不妙，又補充道：“二人偶遇後，夫人并未主搭話，且言不過六句。”

“沈大人似有未盡之言，夫人并未同他糾纏，很快離開，且一路神步履如常。”

“屬下等于暗，看得分明，夫人并無逾矩之舉。”

“好，很好。”祝無執角勾起，眼神卻異常森冷。

他看向地上猶自跪伏，抖如篩糠的明夏，怒極反笑：“‘挨肩臉’，‘甚是親昵’，‘眼角殘淚’？好一個‘看得分明’，好一個‘甘天打雷劈’！”

“大人聽奴婢解……”

話音未落，祝無執已霍然起，闊步上前，一記窩心腳踹了過去。

“啊！”

一聲凄厲短促的慘呼，明夏整個人倒飛出去，後背重重撞上牆角一架檀木博古格，格上陳設的瓷瓶應聲而落。

“噼啪”一聲脆響，在地上迸裂開來。

明夏癱在碎片狼藉之中，劇痛讓蜷如蝦，連痛呼的力氣都沒有。

間發出咯咯的氣聲，鮮從角蜿蜒而下，眼神渙散。

巨大的喧囂撕裂了宅院的寧靜。

溫幸妤被吵醒，心頭猛地一悸，趕忙翻坐起來，匆匆披了一件素外衫便循聲疾步趕向書房。

甫至門前，那滿地的碎瓷狼藉，如重錘般撞眼簾。

目掠過牆角昏迷不醒的明夏，溫幸妤瞳孔驟，再擡眼，正撞上祝無執那雙翻湧著暴戾與鷙的眸子。

他背而立，高大的影投下濃重的、令人窒息的影，幾乎將整個吞沒。

強下心頭的驚悸，目掃過書案上的荷包，心有不解。

為何會這樣？

就算沒看上明夏，也不該如此暴怒傷人。

祝無執雖然子孤高傲慢，行事狠戾恣睢，但他其實鮮親自手罰人。

還是對一介弱子。

定是發生了什麽不知道的事。

暗自揣測，面有些發白，穩著聲線勸諫：“不若先請個大夫給明夏看看，打死了人恐對你的聲仕途有損。”

雖不知祝無執為何暴怒，但明夏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視若無睹，見死不救。

祝無執卻不答話，只冷笑一聲，上前猛地攥住了溫幸妤的手腕，把人甩在案沿上。

溫幸妤後腰撞上案沿，手腕也被得生疼，心下驚懼，拿右手掰祝無執攥在左腕上的手指，想掙他的桎梏。

他卻不管不顧俯近。

祝無執盯著溫幸妤發白的臉，啞聲譏諷，每一個字都像從齒裏生生出，裹挾著濃烈的酒氣與戾氣，狠狠砸在臉上：“你可真好心，有工夫教人做荷包送予我。”

“怎麽，還想逃？認為只要把我推給別人就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