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nbsp;nbsp; 第46章

◎重◎

九月初九, 重節。

汴京城乃天子腳下，八方輻輳之地，逢重佳節, 端的是人煙浩穰，熱鬧非凡，街樊樓皆以各花妝點，香風陣陣。

祝無執天還未亮就前往皇宮, 護衛帝王儀仗前往倉王廟祭祀登高。

走之前, 他遣了四個親衛, 以及四名健壯仆婦, 命其好生隨侍溫幸妤車架左右。

晨熹微時, 溫幸妤起梳洗，收拾妥帖乘馬車出門, 前往城東宋門外的獨樂崗登高遠。

一路上人如龍, 車馬塞道, 溫幸妤掀開側簾，貪的看著街上繁華熱鬧, 人來人往。

已經很久沒出過門了, 看不到人間煙火，聽不到市井喧囂，每日睜眼閉眼，擡頭垂首，都是那四方院落, 方寸天空。

何其憋悶。

可惜，今日還不是離開的時候, 還得再等等。

溫幸妤心如明鏡, 深知祝無執梟雄心, 疑心病極重，提出登高，又言去慈雲庵，祝無執必定會嚴加監視。

這次出門，也不是為了逃跑。

這段時日虛與委蛇，不過是為了示弱以驕其心，方便薛見春和的江湖友人探查觀瀾哥骨灰所存之。至于花房裏的花，暗中藏了花瓣，制迷香，給了薛見春。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個多月的暗查，終于找到了骨灰藏地。

祝無執把骨灰壇放在城西一宅院，那宅院裏住著他大半親衛，薛見春和江湖友人們靠近不得，怕打草驚蛇。

思來想去，決定趁著重節，盜出骨灰壇。

一來是這天祝無執不在城，盜走骨灰那些親衛無法短時間稟報，這樣一來，就能給薛見春等人逃遁和藏骨灰的時間。

二來是前往獨樂岡和慈雲庵，祝無執一定不僅明面上派幾人隨侍，暗地裏定也會派人保護監視。再排除那些被祝無執安排去做其他事的親衛，宅院所剩親衛就不多了。如此，以調虎離山之計，就能盜出骨灰。

骨灰被盜，祝無執定然會知道是所為。但那又如何？無論如何都要拿到觀瀾哥的骨灰，防止他再以此威脅。

觀瀾哥活著的時候命途多舛，不想因為自己，讓他去世後連骨灰都不得安穩。

按照計劃，薛見春會把骨灰藏到李行簡書房。地點特殊，祝無執一時半會也不會查到，等他尋到線索，那骨灰也早都轉移幾道，換了地方。

他若質問，沒有好的辦法，只能矢口否認，咬死不知。屆時想辦法安他，再繼續曲意逢迎一段日子，等時間長了，他或許會慢慢放松警惕。到時候便尋個時機，帶著觀瀾哥的骨灰離開。

或許讓他放松警惕很難，逃跑的機會也不好等。也許是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會是一年，兩年。

但不論多久，都會等。做了八年婢，了數不盡的委屈，最不缺的就是忍耐的本事。

溫幸妤看著窗外街景，默默期盼薛見春他們能功。

半個時辰後，馬車行至獨樂岡，只見半黃不綠的山坡上來了許多登高遠的人，有富家子弟和友人圍地而坐，賦詩飲酒，也有平民百姓攜子游玩。

芳瀾尋了個人點的地方，從馬車拿出錦席鋪在地上，又取出重糕和花酒，擺在上面。

溫幸妤讓隨侍的人一起坐下，分食糕點，閑聊飲花酒，又前往高臺，眺山川平原。

游玩了半個時辰，太高照，來的游人也越來越多，溫幸妤便提議：　“這裏人太多了，吵得頭疼，我們去慈雲庵吧，聽說那有獅子會，玄明師太講經義，想必更有趣些。”

芳瀾等人點頭稱是，扶著溫幸妤上了馬車，離開獨樂岡。

慈雲庵坐落于不遠青螺山麓，山道蜿蜒，林木蔥郁。

溫幸妤到了庵堂，焚香拜佛後又去聽玄明師太講經，一聽就是一個多時辰。

聽完經，溫幸妤又在慈雲庵轉悠賞景，用以拖延時辰。親衛仆婦隨其後，目如炬，掃視著每一角落。

轉了一會，似是有些倦了，對掃地的老尼合十道：“老師父，此間清幽，我往庵後聽松臺靜坐片刻，觀山景以滌塵心，不知可否？”

語氣虔誠，又指著親衛等人：“有家仆在側，絕不擾庵師父清修。”

老尼見其氣度不凡，仆從衆多，知其非富即貴，不敢怠慢，忙道：“施主請便。聽松臺景致甚佳，只是山路略陡，請小心腳下。”

溫幸妤道了謝，便在親衛仆婦簇擁下，緩步向庵後行去。

聽松臺乃山崖邊一塊天然巨石平臺，視野開闊，松濤陣陣。

行至平臺邊緣，溫幸妤憑欄遠眺，山風拂起素，飄飄仙。

明暗的親衛盯著，生怕溫幸妤使計逃跑。

溫幸妤觀山野廣闊，松海浩渺，仿佛已經看到通往自由的路。繃的心弦終于稍松，一巨大的疲憊與難以言喻的期盼湧上心頭。

著林間小徑，心底升起。

那路是通向哪裏呢？是更深的山，還是下山的路。

欄桿阻擋的腳步，但的心和魂魄，早已隨著山風飄向青山疊嶂。

好想，好想就這麽離開。

可惜不行，現在還逃不掉。

理智拉扯回離魂，失落愴然在的心中沉靜。

溫幸妤就這麽站著、著，神寂寥，眸悠遠。

芳瀾和靜月坐在一旁的長凳上等著，也不敢出聲打擾。

直到暮四合，夕于松針上渡了金芒，靜月才忍不住起提醒。

“夫人，天不早，咱們該回了。”

溫幸妤回過神，算著時辰差不多，薛見春應當已得手，遂輕輕點頭：“好，回罷。”

言辭間，似夾著一聲輕輕的嘆息。

芳瀾和靜月此刻似乎明白了幾分，夫人為何不願留在大人邊。

天地廣闊，人世繁華，夫人卻只有四方天空。等大人娶妻，夫人為外室…將來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

可誰人日子好過呢？們這些簽了死契的奴婢，說不定哪天惹了主子不快，就命喪黃泉。像明夏那樣。

人各有命，誰也不配說誰的選擇是對是錯。

溫幸妤不知人所想，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離開慈雲庵，坐馬車回城。

回到汴京城，天徹底暗了，疏星和明月刺破濃稠暮，出幾點亮。

進城沒幾步，忽有人攔馬車，掀開簾子一看，正是薛見春。

親衛仆從神戒備，薛見春恍若未覺，神驚喜：

“哎呀，還好遇見你了，我今日去城外登高，回城時馬車壞了，走了小半時辰才到城。”

“可累死我了，妤娘你不介意送我一程吧？我家太遠，實在是走不了。”

溫幸妤朝手，笑道：“當然可以，快上車。”

薛見春跳上馬車，溫幸妤放下車簾，給倒了杯茶，推至跟前，做口型道：“了嗎？”

薛見春點頭，湊近溫幸妤，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耳語道：“出了點意外，李明遠今日破天荒沒出門，東西我沒拿回去。”

溫幸妤登時張起來，悄聲道：“放在何了？”

薛見春道：“我尋地方的時候，到沈大人，他說你與他青梅竹馬，可以暫放在他府中。”

溫幸妤愣了一瞬。

沒想到這事能跟沈為開扯上關系。

薛見春願意幫，一來是對方有顆俠義之心，二來是們做了筆易。

薛見春家有個鏢局，在同州一帶很有名氣，可一年前，父親和幹妹妹在一次押鏢時，遇見流寇，不慎喪命。現在就剩弱的母親苦苦支撐鏢局。

可自打父親去世，外頭便傳言家鏢師都是花架子，連流寇都對付不了。

自此鏢局生意一落千丈，那些鏢師沒有活幹，拿不到銀錢，便紛紛離去，只剩下十來個承過父親舊的鏢師還在。

可人總要吃飯的，這些鏢師還要養家糊口。

薛見春不想讓父親一輩子的心付之東流，也不忍母親日日辛勞，更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從小看長大的叔叔伯伯生計困難。

當初嫁到李家，一方面是父親二十年前救過李行簡父親一命，二人換信，定下未來子的口頭婚約。

另一方面，是李行簡的父親答應，若是按約出嫁，此後李氏貨皆由其鏢局押送。

最開始，鏢局的確生意好轉，可婚前，薛見春卻無意得知，那些流言大多是李氏放出來的。

薛見春察覺出問題，覺得父親的死或許有蹊蹺，于是和母親商量後，毅然決然嫁李氏，決心查清真相。

婚後，李氏果真不顧約定，以各種理由推，不用家鏢局押送貨。

薛見春沒辦法，只好想辦法賺錢，維持搖搖墜的鏢局。

溫幸妤得知此事，提出做熏香，讓薛見春去賣，銀錢三七分，三薛七。外加薛幫找觀瀾哥的骨灰。

最開始還擔心事敗會連累薛見春，但薛見春說，祝無執和李行簡乃好友，祝無執不可能殺兄弟妻。

溫幸妤一想也是，故而放下心來，安心合作。

薛見春幫是合作，那沈為開呢，他為什麽幫？總不能真是因為時玩耍的那點誼。

溫幸妤心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只好安自己，沈為開為人良善，又才思敏捷，東西留在他那，說不定比放在李行簡書房還安全。

思索了片刻，同薛見春耳語道：“且先放他那，等有機會，再換地方。”

薛見春知道自己搞砸了約定，也很愧疚，握著溫幸妤的手保證：“你放心，下次不會再有這種意外了。”

溫幸妤點點頭，正好到了李府外，二人便告辭分別。

回到宅子，祝無執還未歸來，忐忑等待。

*

星稀河影轉，霜重月華孤。[1]

祝無執隨護駕回宮後，又于宮中參重宴，直至深夜，才自宮門出。

此時街上燈影煌煌，行人寥落，兩側店鋪樓肆各花妝點，秋風卷香氣。

他并未乘馬車，兀自穿過長街。

走至虹橋時，曹頌快馬追來。

停下腳步，曹頌翻下馬，撲通一聲跪下，面發白，拱手道：“主子，屬下該死，陸觀瀾的骨灰…遭賊人盜走了！”

祝無執輕嘆一聲：“起來吧，我知道。”

曹頌見其面如常，不似發怒，沒忍住問道：“主子，您…早料到了？”

祝無執淡淡嗯了一聲，著汴河上兩三點漁火，眼底有了然，也有失。

的確猜到了。

月餘意，不過是夢幻泡影。

他一開始就知有所圖謀，所有的小意溫，不過是虛與委蛇。

可那又如何呢？假的意也是。

他貪這一切，放縱自己沉溺，將所有的懷疑在心底，收斂本，對有求必應，溫。

如此費盡心機，只盼著有朝一日被打，能想通，最後真心實意留下。

可惜太固執了。

看不到他的用心良苦，總是把他的意踩在腳底。

在這場夢裏，他和最親無間。

夢醒了，又會把他當陌生人。

秋夜冷風陣陣，汴河水霧茫茫。青年漆黑的眼睛映著無邊夜，冰冷沉寂。

祝無執天涼薄，對待人世唯有“傲慢”二字。哪怕遭遇不幸，陷囹圄，也從不迷茫頹唐，在他眼裏，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無能的人。

過去，對他而言，不過紅塵俗。

可如今，之一字，卻求而不得，摧心剖肝。

他步步為營，讓步，竟是為了個不通文墨，份低微的農。

甚至打算娶妻都娶個能容的人。

可呢，卻對這些棄若敝履，不惜欺他騙他，只為離開。

世人追求的錦華服，金玉羅綺，在眼裏還不如當初在胡楊村那片菜畦。

思及此，祝無執低笑一聲，覺得這一切未免太過荒謬。

他著水中月影，不免想，他真的非不可嗎？

幾乎下一瞬，他就確定了——非不可。

或許是，或許是關乎面的不甘心，總之他想要的東西，絕不會放手。

哪怕恨，死，那也要留在他邊。

無論如何，他勢必要馴服這只不聽話的雀兒。

曹頌見主子憑欄水，神無波，不悲不喜，心底發怵。

半晌，祝無執收回視線，淡聲道：“查到骨灰去了嗎？”

曹頌愧拱手：“屬下無能，只知是江湖人士，遁于城南郊外，但還未追查到行蹤。”

祝無執道：“從薛見春那手，查到骨灰去向後，不要打草驚蛇，盯即可。”

說罷，他擺了擺手：“行了，去辦吧。”

曹頌躬拱手，領命離去。

祝無執在虹橋欄邊站了一會，才緩步向宅子走去。

且再給一次機會。

倘若只是拿走骨灰，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計較。屆時再找機會送回同州，自會慢慢忘卻。

若是再次逃跑……那便借此機會，吃個教訓。

懷無用，威脅無用，那他只好換種方式。

這樣倔強的心，不吃些苦頭，是不會心甘願留下的。

得讓明白世道艱難，危機四伏，方知待在他邊的好。

【作者有話說】

[1]引用自張孝祥《臨江仙》

不好意思，今天玩游戲上頭，晚了一小時[可憐]，原諒我寶寶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