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瑯意問出這句話的時候, 心裏是沒底的。

原楚聿明顯是生氣了，這才一整晚都再也不願理人。

靠在車門外的男人稍稍偏過臉來，他一條屈起, 另一條隨意往前支著, 垂在側的手中握著一本作舊的牛皮筆記本。

林瑯意緩緩將車駛至他面前，這才發現後座門并未關嚴實, 車窗大開, 座位上放著油紙包好的蠟燭和香燭，旁邊還扔著一只打火機。

愣了一瞬, 想起嶗山旁邊是一塊公墓。

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原楚聿先遞了臺階道：“我想來祭拜, 今天是的忌日, 不過已經這麽晚了。”

沒有拒絕通！那就是好信號。

林瑯意暗自舒了一大口氣，卻又後知後覺地到莫大的悲哀。

知曉原楚聿所說的祭拜是祭拜生母，養母生日卻是生母忌日真的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實。尤其是上一秒他還在財富與權利織的夜宴中周旋，下一秒響樂停奏，落下帷幕後依舊穿著這一昂貴西服來到墓前, 怎麽不會反噬出人走茶涼的空寂？

問：“你想進萬安公墓嗎？”

原楚聿了下牛皮封皮, 這本筆記本鼓鼓囊囊的, 裏面的頁都略微漲開，一看就是常翻常寫。

他搖頭：“公墓晚上五點就關門了，進不去……我只是習慣了, 所以還是過來看看。”

林瑯意將視線往他臉上旋了一眼, 原楚聿面頰上略有泛紅，眼睫低垂, 瞧著確實是喝了不酒。

也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此刻的話還算多, 對的態度也沒有今晚清醒時那樣避諱，林瑯意希他已經將方才程硯靳那點混賬話拋到腦後了。

原楚聿將手中的牛皮本翻了翻道：“以前我都是早上來，六點開門，正是天漸亮的時候，今天航班到A市已經是下午了，又忙到晚上，再是……”

他綿長地呼吸了一下，輕輕偏了下腦袋笑了笑，不說了。

林瑯意不假思索道：“我有辦法帶你進去，嶗山我爬了不知道多次，是條小路我都認識，能繞過去進公墓的。”

原楚聿稍擡起頭看向，酒讓他的眼睛裏霧蒙蒙的，因為定定地分辨著眼前人，微醺的眼眸了往日的高不可攀，平白多出兩分惺忪不經意間的多。

他輕聲說：“已經是晚上了。”

林瑯意燦然一笑：“有什麽關系呢？是媽媽的話，晚上也沒事呀。”

“媽媽住在公墓裏，公墓就不可怕了。”

原楚聿定定地注視著，他的眼神太溫了，溫得好像一汪即將要陷進去的湖水。

他擡起手，好像想要一下，可手上還拿著那本牛皮本，最後只用書脊輕輕撞了一下的手背，像是小用腦袋親昵地磕了一下掌心。

他很輕很輕地說：“林瑯意，那你帶我走吧，好不好。”

這一句話被風吹散，像是一陣虛無縹緲的霧，稍有不注意就會煙消雲散。

可林瑯意捕捉到了。

為今晚的劫後餘生而慶幸，自然不會拒絕他這樣親近的示好，聞言眉眼一彎，邊的梨渦頓顯，清脆地應下了。

將兩輛車都靠邊停好，從後座拎出那袋祭祀用品塞給原楚聿。他此刻安靜又聽話，老老實實地一個人將東西都拿好，然後跟在後走一步跟一步。

林瑯意問：“你剛才的代駕嗎？”

“嗯。”

“啊？那他人呢？你現在是到目的地了，等下應山湖邊上又打不到車也不到代駕了怎麽辦？你就該付雙倍的價格讓他等你一下啊。”

“……嗯。”

林瑯意扭頭往後看了他一眼，他聽到靜，擡起頭也霧蒙蒙地看一眼，然後又往上邁了一個臺階，乖巧地跟。

完了這家夥真的有點喝多了。

林瑯意嘀嘀咕咕：“不會又要讓我送你回去吧，我要收錢了。”

“嗯……”他輕聲應完後還真的進兜去手機預備給轉賬了。

“誒誒，開玩笑的。”短短十幾秒確診眼前人已經喝多了，林瑯意趕按住他的手，兩人的手隔著西那點薄薄的布料在一起。

與他踩在同一階臺階上，原楚聿的手被到後就不再了，他緩慢地擡起頭，額前的碎發些許遮住了眼睛，如墨的漆黑瞳仁專注地凝視著。

林瑯意按住他後就放下了心，剛要回手，他忽然反應很大地從袋出手，反客為主地一把攥住的手，將完全裹住。

他有些太用力了，酒後的判斷完全失了準度，抓住時沒收住力，將順勢往自己前拉了一把。

林瑯意猝不及防往前趔趄了兩步，胡抓住他前的襯想穩住形，他另一只拿著書的手及時橫過來，穩穩地將環在膛和臂彎之間的狹窄空間中，好像在擁抱一般。

的胳膊毫無罅隙地上他的那條銀白提花領帶，短暫的像是被蛇信子過，涼而。

“我不會把程硯靳的話當真的。”他驀地開口，像是在對保證，“他在說渾話。”

他說這話時手臂仍然堅實地環著，呼吸時的氣息像是細的網一點點籠罩住。林瑯意掰扯了兩下沒掙出懷抱，倒是作間不小心打掉了他手中的書。

那本書“啪”的一聲攤在青石板上，書頁被風嘩啦啦地往後掀去幾頁，他怔然片刻，終于松開手，蹲下去將書撿起來。

林瑯意連連往臺階上退了三階，隔了好遠，瞧見他依舊蹲在原地，聲音很低地說：“跟你沒有關系的，你別擔心，我不是生你的氣。”

“你，你不生氣就好，”結結，大拇指用力著方才被領帶過的手臂皮，“程硯靳他腦子有病，但是他有病不能連坐到我，我們的合作該是怎麽樣就是怎麽樣哈。”

原楚聿拾起書站起來，前後檢查了下書頁後用修長的手指撣了撣封面，點了下頭。

青石板臺階只有一小段路，要繞進公墓還要繞過好長一段無人造訪的林中路，茂的灌木叢在一起，每一步踩下去都會發出樹葉“咔嚓咔嚓”的清脆聲。

林瑯意用手機照明，幾番回頭，原楚聿都是不遠不近地跟著，腳步偶爾有些淩。

想，剛才應該只是他酒後反應有些遲鈍了，他只是想扶住而已。

林瑯意僅有的那點在意都因為原楚聿沒有把程硯靳的話當真而到寬心，其他并不做多想。

見他又是一次踉踉蹌蹌行踵地扶住樹幹，腦袋一歪就要磕到樹上，終究是看不下去了。

回過去幾步高舉手機電筒照亮他：“你看路，當心腳下，還能走嗎？”

原楚聿費力地擡起腦袋，他的眉骨上淺淺地留下了糲樹皮蹭過的痕跡，一直往鬢邊延，最後與收攏的眼尾聚在一起。

“能。”

“算了，你抓住我。”林瑯意嘆了口氣，主出手去。

他盯著出來的手，抿出一個溫淺的笑，認認真真地將那本牛皮書塞的掌心，示意兩人各住一邊。

忍俊不，徹底放下心來，就這樣帶著他往前走。

清夜無塵，月如銀，穿過搖曳的樹梢瀉下溫的，林瑯意隔著一本書牽著他，問：“書裏是什麽？”

“是摘抄。”

“嗯？”

他擡頭了一眼皎潔月：“我好像在一個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①

林瑯意“哇哦”驚嘆了一聲，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樹葉間隙中的月從的鼻尖過眼睛：“你居然是喜歡摘抄詩句文段的人。”

“小時候，媽媽會給我念……嗯，我那時候不太聽得懂，也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喜歡這些。”

林瑯意過一小叢甲冬青，聲音清亮地回答：“今天，我終于明白了，閱讀的那些書籍并不是要尋找一個行為準則。只是想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用劇烈的方式割斷與日常生活的聯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氣。”②

原楚聿腳步一滯，整個人頓在原地。

可林瑯意并未停下腳步，忽地用力拉了他一把，幾乎要將他掌心的書完全走，他完完全全被牽引著往前走了兩步——

剎那間浮如水傾瀉，將他從頭到腳浸在溶溶月中。

他被徹底帶出了遮天蔽日的昏暗的樹林。

在他還怔愣的時刻，林瑯意側著子了一步，隨後招呼也不打直接往下跳了下去。

原楚聿眼皮一跳，腦子裏瞬息之間什麽念頭都沒有，只下意識用力長手臂去抓，可指尖只餘空空。

他心跳驟急，背後都出了一層薄汗，忙中立刻快步上前探往下看，只看到穩穩站在底下沖他舉著手揮舞：“到啦到啦，跳下來呀。”

他的呼吸還很急促，定定地瞧著，看微微擡起的下，看瞳孔裏倒映的細碎星，看向他過來的手。

他半晌都沒有作。

“後面我就不跟你去了，你應該需要獨的環境吧。”等他也跳下來後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後留在原地不再走。

原楚聿一個人去了墓前。

他在墓前席地坐下，隨意將書翻到不知道哪一頁，也沒向那些麻麻的字瞥去一眼，只將手掌松松地搭在書頁上，像是虔誠的教徒將手掌在聖經上一般，安靜地借著燭瞧著這塊須臾之地。

以前都是清晨，天大亮，他在墓前為母親朗讀摘抄時有充足的線，可今天只能借著那一點稀薄的月和極微弱的電子蠟燭的芒勉強閱讀。

可原楚聿其實并不需要。

他道：“我來給您讀詩句了。”

一開始還是稀疏平常的摘抄，他讀紀德的《窄門》，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讀《加繆筆記》。

他的音清冽平和，因為喝了酒，氣息稍有起伏，像是一條被水汽潤過的綢帶，優雅低醇。

他自始至終不必朝書頁看去一眼，這些段落都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手抄下來，他翻過很多次，他可以完整地、正確地背誦出來。

可漸漸的，浮現在腦海裏的文字就變了，那些段落如此自然地通過他的說出來。

他覺得，他大概是真的醉了。

酒和夜晚把一切緒都無限放大。

他用最平靜的臉，用最平靜的話調，一一說道：“因為所有岐途都把我引向你邊。”③

頓了三四秒，原楚聿用手撐住的墓碑，背脊一點點像是掉了脊梁骨一樣深深躬下。

低頭便是搖晃的火燭，那點在瞳孔中映照出來，他說話時只能放輕聲音，唯恐一點氣息就會吹滅這點：

“他接近就像靠近一團火，使人到越來越溫暖，”他的聲線終于一點一點抖起來，尾調碎得不樣子，“可是，人不能去一團火。”④

“我其實沒有選擇的餘地，遇見你的那一刻，那命運就掉下來了，一秒鐘也不容我選擇。”⑤

這一段念完，原楚聿徹底埋下子，將頭顱埋進手臂裏，他的氣息淩，聲音含了一哽咽，酒讓哭腔變得有些沙啞，他斷斷續續道：“我今天來是想跟您說，我喜歡上，喜歡上……”

剩下的半句話怎麽也說不出來，他幾番呼吸，卻還是洩出一脆弱：“我第一次……我真的非常非常……我甚至願意做——”

撐住臺石的手死死握，骨節凸起，他將手指都掐得發白，那本書從膝蓋上下去，“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卻無暇顧及。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真的幾乎要忍不住答應下來了……”

“那句話實在太難聽，他把這段關系這樣直白地定義出來，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見不得人的笑話。”

“可就算這樣，我一整晚腦子裏都在想，我為什麽不能？憑什麽不能？”

不遠傳來一粒石子滾落的聲音，大約是林瑯意無聊在踢石子玩。

原楚聿被這一點靜驚，像是大夢初醒一般肩膀一，閉著眼，右手用力住自己的山，結反複上下，死死忍住發的咽，咬了牙關是沒有再說下去。

他怕風會把吹向遠方。

靜了幾秒，原楚聿才重新直起子，像是溺水的人出水面一樣重重地了一口氣。

“沒事，沒什麽大事，”他的聲音還是沙啞的，可眉眼已經松開，慢慢鎮定下來。

他將視線輕輕地落在蠟燭上跳的那一點，手掌一攏，低頭將火苗吹滅。

黑暗重新侵襲，將他的臉也吞影中，他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