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藏

永慶八年正月十五，京城上元燈節熱鬧非凡。

十四歲的一手提著花燈，一手攏了朱紅大氅的兜帽，沿著河道奔跑。

河邊漫天星燭，溫暖了深夜的涼意，在上似水波漾開來。

跑過熱鬧的長街，穿過偏僻的石板路，最後停在那扇老舊的木門前，“篤篤篤”輕敲了幾下。

清脆的聲音，被夜幕中的馬蹄聲蓋過。

慌了神，纖細手指掐進了木門，朝裏輕聲低喚，“沈奕，你在嗎——”

沒有任何回應。

又敲了敲門，急得紅了眼，“沈奕，救救我……”

過門，看清了屋。

年靜坐在角落裏，拭著長劍。聞聲，他微微掀起眼皮，放下劍柄，起，走到門前。

隨著他手開門，年上微熱的氣息和淡淡木香撲面而來。

他剛沐浴過，披著件靛青外衫，半幹的烏發散落肩頭尚未束起，額前垂著幾縷碎發。

衛姝瑤仰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燈火從遠遙遙映過來，融進年眸子裏。

似是落凡間的流星，又如山澗初升的一抹朝。

“有人在找我，讓我躲一躲。”瑟在大氅裏，擺，涼意刺得渾發抖。

耳上的玉墜垂落下來，著雪白細膩的脖頸兩側，輕輕搖晃。

年目越過的肩頭，淡淡瞥了眼遠，收回了視線。

他複又打量了一眼衛姝瑤，漆黑的眼底一片安靜，瞧不出緒。

“噠噠”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慌。

衛姝瑤來不及鑽進屋裏，心下一急，背對著來人，上前近了年。

微紅的手腕勾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倏地親上了他的臉頰。

手裏的荷花燈“嘭”地一聲掉落在地，滾進了屋裏。

閉眼前，眼角餘看見一抹緋紅從年耳尖蔓延，染了他的脖頸。

……

衛姝瑤幹地眨了下眼，住起伏未定的口，深咬了下瓣。

是他。

昔年那個寡言冷語，被戲弄于掌心的小啞。

那張臉絕不會認錯，就連眼底一貫的恣意散漫也與記憶中一致無二。

倏忽間，又想起三年前。

彼時已經不再是啞的年，因為的緣故，被迫遠走邊關。臨行前，他單槍匹馬攔下了出城的馬車。

高坐白馬的年著紅，手執銀槍，如驕般灼目，冰涼的眼眸卻似黑沉沉的深潭。

他良久。而後，邊挑起冰涼的笑意，輕緩出聲——

“衛七姑娘，耍人好玩麽？”

一字一句，恨意蝕骨般。

確實對不住他。

衛姝瑤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與他再有集。

可如今，外面站如松柏的頎長影，了整個大魏朝最得罪不起的人。

大魏皇帝早年有一子流落民間，久尋不得。此後多年，後宮子嗣竟越發單薄。正因天子後繼無人，寧王才生出了別的心思，暗地裏勾結黨羽，意圖極九五。

三個月前，皇帝終于尋回了那位失蹤已久的皇子，剛接宮中就立了太子。這舉徹底激怒了寧王，寧王索反了。

彼時黨宮，是這位東宮新主率兵救駕，活捉了一同作的兵部尚書及一衆肱之臣，更親手搭箭殺了寧王，平息了宮變。此後，他又以雷霆手段將寧王黨羽連拔起，清剿殆盡，就此坐穩了東宮之位。

東宮太子，謝明翊。

這是所有牽涉謀反案的臣子最害怕提及之人。

現在，亦了懸于頭頂的利刃。

淩冽冷風拍上窗戶，發出噼啪聲。

衛姝瑤怔了一瞬，被這點細微聲響嚇得面慘白。

不再猶豫，倉促踢開割斷的繩子，然後果斷從窗戶翻，逃了。

不想死在董興手裏。

更不能撞上東宮的人。

————

偌大的公府庭院異常寂靜，雪風帶著濃重的腥氣掠過，吹得袍簌簌作響。

謝明翊站了片刻，冷淡看了衆人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董指揮使手段見長，倒學會了先斬後奏。”

他平靜的聲線不辨喜怒，又似乎帶著寒意。

董興莫名不安，垂首道：“稟殿下，英國公之挑唆衆人，臣厲喝不止，不得已才斬殺了作者。”

今日借機屠殺英國公府，董興籌謀已久。他以為自己攜天子口諭，又安排親信隨同，必能公府上下肝膽生寒，讓衛姝瑤痛不生。

甚至，他還慫恿了與衛家有仇的鎮國大將軍沈興良，由沈將軍接下宣讀聖旨的差事，以絕後顧之憂。

誰料，沈興良沒來，太子卻來了。

謝明翊半晌沒出聲，擡腳朝前走了一步。

迫人威迎面而來，董興不敢擡頭，掌心浸出了汗。

落雪紛紛，只聽得太子緩步走近的咯吱聲 。

“為防衛家妖言衆，臣已將捆縛起來。”董興將腰彎得更低，強作鎮定道：“臣所言句句屬實。殿下可追問旁人……”

話未落音，董興就覺脖頸一涼，他的佩刀“嚯”地被謝明翊出了鞘。

那雙修長的手把玩著刀柄，刀刃不經意掠過董興的鼻尖，惹得他起了一骨悚然。

董興艱難擡眼，及謝明翊的視線，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這位回京不久的太子，雖流落在外多年，卻像是天生的貴胄，只淡淡一瞥，便能人渾涼。

許是燭火黯淡的緣故，謝明翊面又沉了幾分。大片影投在他臉上，襯得他愈加神莫測。

他搭在刀柄的手指輕點了下，勾笑了笑，“帶人過來。”

不過短短瞬息，董興卻嘗到了劫後餘生的滋味。

他想起初見太子的形，冷汗淋漓。

那時他奉命審訊北狄細作，用上各番手段，仍毫無所獲。直至太子親自來了詔獄……不到半個時辰，細作便將所有報如實代了，所求只為一死。

念及此，董興不敢耽擱，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著廂房奔去。

落雪愈大，簌簌雪聲中夾雜著嗚咽低泣，寒風掠過烏桕樹，吹得枯枝抖不止。

前院廂房裏沒有點燈，門窗閉，僅右側窗牗半開，進些許線來。

燭從外面灑下，落在男人幹淨修長的指尖上。

謝明翊半撐著額，眼簾輕闔，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膝上，輕輕點著。

眼見寒意更甚，立在他後的小宦苦起了臉，見那手緩緩放平了，才小心給他蓋上了薄毯。

剛挪了挪，就見一雙黑眸朝自己來。

小宦垂首，畢恭畢敬地開口，“殿下，您舊傷未愈，可得仔細自個兒子，別惹了寒氣。”

謝明翊眼睫低垂，指尖撥弄了一下案上的首青銅香爐，縷青煙從鏤雕小孔中逸出，慢悠悠飄進織金暗紋的袂裏。

許是見太子神如常，宦松了口氣，話又多了半句，“天這樣冷，您何必親自跑一趟英國公府……”

話未落音，便見謝明翊瞇起眼眸，角翹起了點弧度。

宦心頭一跳，自知失言，連忙伏認錯。

漫長的沉默，靜得落針可聞。

徹骨寒意從宦的掌心滲進子裏。良久，才聽到太子緩聲開口。

“長順，取長弓來。”

長順怔了怔，自家主子雖是武藝卓群，卻獨不用弓，怎的突然想起來要這個了？

可他不敢多問，忙不疊地下去了。

很快，長弓取來，小宦躡手躡腳放在案上。

“尋遍了公府，只在衛姑娘的院中找到了這張弓，殿下看是否合意？”長順小聲問詢，提及那人時特意放輕了聲音。

等了許久，也沒聽到太子應聲，哪怕像往常一樣敷衍的鼻音也沒有。

他不敢再冒昧開口，只得融滿屋死潭般的安靜裏。

直至一聲驚呼，打破了這片死潭。

“稟殿下，衛家逃了——！”

長順聞言一驚，悄悄瞥了眼太子。

卻見謝明翊薄微抿，起拎起長弓，輕撣了撣弓弦。

窗戶倏地被冷風吹開，飄雪撲襲著落在他雍容華貴的黑狐大氅上。

他低聲嘖嘆，“是把好弓。”

那雙黑眸向庭院深，閃過一瞬的慨然，顯然想起了什麽。

————

臘月大雪，凍得人骨子裏都發僵。

後院柴房的窗上結了冰棱子，夜濃稠，唯有冰晶泛著瑩瑩亮。

衛姝瑤在一隅，攥了手裏的簪子。因著過分用力，纖細手指凍得愈加發紅。

大氅丟在了屋裏，現下只著了件單薄裏，實在凍得厲害，只能努力蜷一團，極力抑著低咳。

衛姝瑤撕了條白布綁上額頭，這點小作也疼得眉心擰了麻花。那傷口雖劃得不深，已慢慢止了，但看著尤為可怖，算是徹底破相了。

眼前又浮現出董興的臉，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貪婪而扭曲。

後背生出層寒意，忍不住又打了個。

“快搜，一都不能放過！”

“大人有令，掘地三尺，也要將挖出來！”

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鎧甲的聲音在耳中炸開，如驚雷轟鳴。

腳步聲近，衛姝瑤別無他法，只得提起擺，推門往東邊花園跑去。

雪地行路艱難，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狂奔。

假山下潺潺溪水流，遮掩了走的聲響。

大雪紛飛，落了滿頭滿。

倉皇躲進一六角亭，迅速關上門，藏在柱旁。額上的傷口又裂開了，疼痛折磨得面容煞白。

剛平複了氣息，就聽得亭外傳來一聲大喝。

“別跑，什麽人！”

衛姝瑤頭皮一，繃了全，心吊到了嗓子眼。

小心往外瞧去，果然見到一隊錦儀衛疾步走來。

然後，又聽得一聲厲喝，“再不停下，格殺勿論！”

外面響起驚慌的慘聲，夾雜著罵罵咧咧的叱責，接著是拔刀聲。

“噗嗤”一聲，刀子直捅下去，四濺的熱腥氣讓那幾個錦儀衛變得更為。

慘烈的哀嚎充斥著耳鼓，衛姝瑤胃海翻騰，用力捂住。指尖凍得像冰，竭力咬牙才讓自己抖得沒那麽厲害。

“若我能活著，必要他們債償……”心中念叨，像是給自己鎮定鼓氣似的。

待那些將士離去，才悄悄出來，拖著僵的，往外挪去。

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

遠天漸明，天從雲層後照下來，落在蒼白的小臉上。

衛姝瑤思前想後，決定從道出府，去投奔衛家世，陸太傅。

這世上若還有人願意救，怕是只剩陸家長子了。

衛姝瑤拖著疲乏的子，走上幽暗的甬道，腦袋逐漸昏沉。

一日來，東躲西藏，疲于奔命，快撐不住了。

可眼皮稍微耷拉下來，便想起公府遍地流漂櫓人頭墜地，到一手溫熱的……

還有那個長玉立的男人。

東宮太子。

想起這人，衛姝瑤呼吸一頓，腳下差點打。

深吸了口氣，放緩步子，咬牙著牆繼續往前走。

走了許久，終于看見甬道盡頭的一線亮，心跳狂奔，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但，原本淡淡喜悅的瞳仁瞬間一。

盡頭有人。

低垂的紅梅枝條下，約可見一道神俊朗的影。男人正在擡腕，寬大的袖袍在風中曳不止。

微描摹出的那道剪影，寬肩瘦腰，與記憶裏如出一轍。

是謝明翊。

男人漆眼眸微微瞇起，冷淡目落在上。

他手背上淡青的筋脈微微凸起，掌上弓弦開如滿月，羽箭對準了的眉心。

衛姝瑤全繃，頭皮發麻。

瞬間白了臉頰。

這形似曾相識。

只是，和三年前恰好反過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