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修）

夜沉沉，寒氣滲骨。

董興停在東宮門外，眼神越過眼前那人的肩膀，暗自掃了一圈。

夜寂寥，高大宮殿掩映在蒼勁拔的古樹之下，唯有沿路昏黃的燭映照著宮牆，令那巍峨宮殿愈發顯得莊嚴肅然，讓人心生敬畏。

除此之外，視線所及之，一無所獲。

冷汗從鬢角落下，董興不由得按了佩刀，退了兩步。

眼前負手而立的男子終于緩聲開了口。

“董指揮使，可滿意了？”

董興餘瞥見，太子角噙著笑意，眸卻淩冽如刀刃，寸寸刮在他上。

他抱拳躬，立馬低下頭，“臣聽說有刺客闖進東宮，心生擔憂，這才叨擾了殿下休息。”

冷冽寒風掠過，吹得庭院枝椏悉索晃。

董興垂首立了許久，也沒聽見太子吭聲，手心微微沁了汗。

他懊悔不疊。若非瑞王世子說暗線在東宮看見可疑之人，又替他求了聖上口諭，他也不會深夜冒死來搜尋此。

可未等率人進去，就見謝明翊披著外衫從殿走出，站在階上，朝他來——

不過極淡地掃了一眼，卻猶如千鈞之重。

董興不敢再輕舉妄，只得命衆人停下，獨自上前稟明了來意。

他本做好了謝明翊怒的準備，卻不料太子只是瞇起眼眸，勾笑了笑，“孤喜歡清淨，東宮并無殿守衛，確實是藏的好去。指揮使大可進來搜尋。不過——”

“孤不喜人多，指揮使一人進來即可。”

音調平平淡淡，卻令董興不寒而栗。

他莫名覺得，若是自己當真邁步進去，只怕就見不到明天的日出。

是故，董興只能站在檻前，掃了幾眼，便匆忙退下，“臣已看過，東宮一切如常，臣這就回去複命。”

謝明翊攏了攏玄外衫，慢條斯理道：“指揮使慢走。”

董興屏住了呼吸，只覺得後投來的目沉甸甸的，得他寸步難行。

耳畔又響起起太子溫潤的嗓音，如套在他脖子上的繩索緩緩收。

“對了——明日起，你便不必來詔獄了，正好可以替孤去和六弟問好。”

董興轉的步伐驟然凝固：太子口中的六弟，正是瑞王世子。

————

殿，衛姝瑤急得轉了兩圈，心如麻。不敢，只得在一屏風旁，指尖用力掐進木頭。

過了片刻，外面的雜響漸漸小了，衛姝瑤又側耳聽了片刻，直至那廂徹底沒了靜，才著口長出了口氣。

踮起腳尖，往外瞥了幾眼，確認董興等人果然走了，才放下心來。

等長順過來領進了書房，衛姝瑤才覺得自己算是活過來了。

四下一掃，就見東面幾排齊整的架子呈半月狀依次排列，上面擺放了琳瑯滿目的書冊。那半月的中央，擺著一張黑玉長案。

“這兒是東宮的書房，殿下寢殿就在後面。”

長順早已擺好了文房四寶，領著行至案前。

殿裏寒氣骨，冰窖一般，踩在地上，覺得那涼意從腳底直鑽面頰，不打了個寒戰。

衛姝瑤慢慢回過神來，這才發覺殿裏沒有取暖的銅碳爐。

了冰涼的手，小聲問：“殿下寢殿就在後面……這兒怎麽不點炭呢？”

他不冷嗎？

長順道：“殿下怕熱。”

衛姝瑤怔愣了下，記得謝明翊沒有怕熱這種古怪的病。

許是看出的疑，長順接著又道：“殿下近來舊疾複發，所以畏熱呢。”

衛姝瑤思索了片刻，猜想大概是在邊關的苦寒之地，他患上了某種頑癥吧。

心裏生出些愧疚。無論如何，當初都是因為的緣故，才致使謝明翊被迫遠走邊關。

想到這，衛姝瑤又悄悄打量了謝明翊一眼。

謝明翊靠在榻上看書，一手托著下，一手翻著書頁。燭過鏤雕燈盞灑在他上，襯得他面容了幾分。

他低著頭，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開書頁，寬大袖袍下隨之出的腕骨，白得近乎明，與他雪衫幾乎融為一。

正移開眼，謝明翊忽然看了過來。

視線融，四目相對。

對方眼芒微，約帶著一波瀾。但轉瞬間，黑黢黢的瞳仁複又平靜如鏡。

好似方才那點波，只是的錯覺。

窗牗半開，冷風進來，吹得書頁嘩啦作響。

他垂下眼，指尖點了點書頁，“專心畫圖。”

衛姝瑤慌忙低頭，悶悶地應了一聲。

可是眉心鎖，腦中思緒萬幹，像嗡嗡飛的蜂群，攪得不得安寧。

畫完圖後，謝明翊會怎麽置呢？

衛姝瑤自知謝明翊絕無可能輕易放過，總要尋出路，不能當真坐以待斃。

父親剛出事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努力搜尋證據，以求父親清白，好護住公府。

可三個月來的奔波，只教會了一件事。

已經不是被父親和兄長呵護在手心的國公千金了，凡事都得自己扛。

不能就此認命，不止想好好活著，還想救父親，想為公府那些冤死的亡魂求一個公道。

但是除了輿圖，還剩下什麽呢……

衛姝瑤心裏重重嘆了口氣，為今之計只能是盡力攥好手裏的籌碼，先熬過這三日。

至于逃出東宮……從長計議罷。

黯淡燭晃了一下，發出噼啪的火芯裂聲。

衛姝瑤斂了思緒，彎起手腕，輕輕落筆，開始繪圖。

安靜畫著圖，沒有再擡眼。

直至亥時，衛姝瑤才擱下筆，了眼，又扭了下酸疼的手腕。

也不知謝明翊是不是故意刁難，只點了兩盞燈，眼睛用著吃力，了兩下就泛起淚花來。

衛姝瑤舒了一口氣，終于昂起頭，卻對上近在遲尺的謝明翊。

他何時走過來的？

衛姝瑤指尖了，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謝明翊站在桌前，他的目落在輿圖上，神專注，從山脈城池到旁邊批注的蠅頭小楷，看得極為細致。

他沒有給衛姝瑤丁點兒多餘的眼神，倒讓松了口氣。

衛姝瑤微掀眼簾，又不自覺去看他。

眸順著他利落的下頜線一點點慢移往上，最後停在他眼尾的黑痣上。

他容貌確是極出衆的，如蒼松瓊玉，低眉斂目時，輕易便能勾住人心。這般面容肅然時，一襲白裳泛著淡，越發襯得不似人間凡人。

衛姝瑤見他看得專注，幹脆從桌前繞出來，略略彎腰，低聲道：“殿下，夜深了，我先退下了。”

剛要擡腳，卻見謝明翊忽地側過子，長一邁，擋在前。

守在一側的長順早已察覺不對勁，急匆匆退了下去。

如此，書房裏便只剩下了二人。

衛姝瑤不知自己哪裏畫得不對，藏在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攥在一起。

“殿下，我許久沒去過北境，只是按照那臨摹版畫的，不知是否和實地有所出……”努力讓自己解釋的底氣足一些。

謝明翊只是睨一眼，慢條斯理說：“明日早些過來。”

衛姝瑤暗自舒出一口氣，微微垂首，然後轉要走。

許是今日心緒起起伏伏，腦子有些混沌，邁過門檻時，腳步不穩被絆了一下。

眼看就要摔倒，卻見旁倏地出了修長手指，穩穩扶住了的小臂。

連忙把手拽出來，櫻輕，囁嚅道:“多謝殿下，我先退下了。”

腳還沒邁出半步，的小臂驀地被他扣，箍進掌心。

心頭怦怦跳，錯愕地看他，“殿下？”

手臂上傳來的力道疼得眼淚打轉，有那麽一瞬間，想直接逃走，又或是直接痛快地哭出來。

可忍住了。

只是……他的掌心了的小臂，隔著衫也能覺到他灼熱的指腹，燙得像是火炭。

男子頎長影擋住了微弱的燭火，完全籠罩住了衛姝瑤纖薄的子。

謝明翊著驚魂未定的雙眸，端詳了片刻。

“衛姝瑤，記住了，你的命攥在孤的手裏。”

他湊上來時，淡淡的雪松香氣鑽的鼻息間。

謝明翊瞇起狹長眼眸，淡淡開口，“休要生出歪心思。”

接著，臂上的力道驟然—松，衛姝瑤如獲大赦，連忙後退。

只盼著盡快逃離。

匆忙推開門，餘看見後的謝明翊彎起了角。燭火黯淡，恍惚覺得，那笑容有點駭人。

等出了書房，整個人一下卸了力氣，繃著的子松散下來，踉蹌了兩步。

衛姝瑤擡腕聞了聞袖子，胳膊上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雪松香氣。

無論如何，總算熬過第一日了。

……但想到，這樣的日子竟還有兩日，真是格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