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糖（修）

謝明翊將的手擋住了。

只是了一瞬，他就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徑自走過邊。

他走到案桌前，拉開椅子，順手從筆架上拿了支嶄新的狼毫筆，慢慢點著圖紙上的城池要塞。

椅拖出時的撞聲，驚得衛姝瑤眉心一跳。

不太想靠近謝明翊，垂著眼，特意繞了半圈，才小心翼翼地把手裏的筆擱上了硯臺。

謝明翊在桌前俯視了片刻。

灰黑漸變的筆尖落在白紙黑畫上，一下一下地點著。

衛姝瑤只覺得像是點在自己心尖上，慌得心悸。但凡他的手指停頓一下，也被嚇得屏住呼吸。

像回到了小時候被夫子檢查學業的時候，忐忑不安。

抿了，僵立在桌前。等得久了，終是忍不住悄悄擡眼，目落在謝明翊致的側上。

他本就容貌不俗，一墨染白，氣度非凡，像是天生的天潢貴胄，又因著在高位浸染出的威勢，愈加矜貴傲然。唯有蹙眉低眸時，他出的眼神，才讓察覺到幾分悉。

衛姝瑤莫名生出錯覺，總覺得他和記憶裏那沉默的年郎不太一樣。

他真的就是過去那個沈奕嗎？

這可笑的想法轉瞬即逝，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約莫是腦子裏的弦繃得太了。

那張臉，怎麽可能認錯。

“去開門。”

一句淡淡的嗓音將衛姝瑤從飄忽的思緒裏拽了回來。

這才聽見有人輕叩了叩門，衛姝瑤連忙把手裏的筆擱下，小跑著躲去門外，接過長順遞上來的手爐。

“殿下他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瓣，輕聲問。

長順手裏還拎著個食盒，也一并塞給，才小聲說：“殿下在乾元殿用的晚膳，回來後瞧著就不大痛快。”

“衛姑娘，您瞧，要不勸勸殿下，再用點什麽？”長順嘆了口氣，“最近政/事繁忙，殿下又要盯著詔獄那邊，又要安群臣，還得心這個擔心那個的……”

長順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

衛姝瑤拎著食盒的手了。

擔心是假的，擔心手裏的輿圖才是真的啊。

“知道了，可我也只能是隨口勸勸……”衛姝瑤臉上現出難。

長順眼睛一下明亮起來，笑道：“哎，只要勸勸，哪怕陪殿下說說話也行。”

衛姝瑤嘆了口氣，拿著食盒回了屋。就見謝明翊正拿了張白紙，執筆畫著什麽。

殿裏靜悄悄的，只聽見他行書換紙時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坐在桌前，形直，肩上落了層薄薄的燭，像一片殘斜暉。

衛姝瑤怔愣看著謝明翊，目落在謝明翊的膝蓋上，然後緩緩移至他勁瘦的腰肢，闊的肩膀，最後停在他執筆的修長手指上，在燭下似玉般潤。

他寫字時，確是很好看的。

恍惚間，衛姝瑤突然想起初見謝明翊的時候。

那時才七歲，厭極了做功課，無論父親如何威利，依舊不為所，仗著父兄疼，整日貪玩。

一日，衛鳴攜去沈府，路過後院時不慎迷了路，闖進了角落的小院。

小心越過石，撥開擋路的叢叢青竹，便看見竹林深有人。

蒼翠竹影之下，一個瘦削直的年坐在石桌前，端正練字。清風拂過，竹葉簌簌作響，他安靜執筆，暈落在他廓分明的側上，宛如清雋鶴影。

以為是哪家的世子，上前搭話，可那年卻像是驚般，匆匆離去了。

後來，才知道，他是軍中夥夫收養的小啞，沈將軍看他可憐，特許他去沈府念書。

自此，便對這個沈奕的年生出了好奇。

衛鳴聽說了，故意揶揄道：“人家是個啞，尚能潛心練字，你堂堂國公千金，怎麽連他都比不過。”

衛姝瑤不服氣，氣鼓鼓地跑去找父親，說要去沈府的私塾念書。衛蒙求之不得，樂見其，連夜和沈興良敲定了這事。

是故，衛姝瑤在沈府一直念書到十三歲，整整六年。

每次都會在進學堂前，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最角落裏的那個年郎。

他永遠都是低眸伏桌，神平淡至極，從不看任何人。即便偶有擡眼，那雙清冷的黑眸裏也是毫無緒。

那時候，衛姝瑤就覺得，他雖然是個啞，卻好像看不起堂上的任何世家子弟。

分明和那些出顯赫的世家子弟隔著天塹，他卻給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

可那樣的人，最終卻因為的惡作劇，被摔碎了難得窺見的一點真心。

自重逢以來，衛姝瑤無時無刻不在擔憂他會如何報複自己。

可他沒有任何過激的行為，以至于竟然生出了懷疑——

昔年那個被戲耍的年郎，難道失憶了麽？

抑或，往日的一切于他而言并無任何值得記憶的必要，他本不想分出半點心思來報複。

衛姝瑤心底莫名生出一點苦。

本該是他最厭惡的人，是他無法啓齒的落魄過往。

可是，他完全不在乎。

昔年謝明翊遠走邊關前曾說過，他寧可從未遇見過。

現下他確實做到了，從這兩日他疏離又陌生至極的態度來看，他漠視，仿佛年時的相從未存在過，故而在面前沒有一緒。

既然毫無緒波，又談何而來報複呢？

這樣……也好。

“過來。”男人低沉的嗓音將衛姝瑤從麻似的思緒裏拉了回來。

拎著食盒，渾僵地挪著步子，慢慢靠過去。

許是嫌棄走得太慢，謝明翊忽地起，從案桌後走了過來。

冷風颯颯，燭晃了兩下，他的影也隨之扭曲了一下，比他面更沉的，是那雙漆的眼眸，像不見底的深淵。

男人嗓音低啞，“有話問你。”

衛姝瑤剛想開口，寒氣一激，忍不住咳了幾聲，了口氣才輕聲道：“殿下想問何事？”

謝明翊佇立在案桌前的角燈下，垂眸看著手裏攥的食盒。

“還沒用膳？”他忽地開口問道。

衛姝瑤努力地分辨他眼裏的緒。可那雙眼眸裏頭除了漆黑的深淵，什麽波瀾也沒有。

直至這時，衛姝瑤好像放下了糾結。心想自己大約是做不委曲求全的小可憐，只能順著他的態度，彼此當做無事發生。

這般想開後，說話的語氣都不自覺輕松了幾分。

“我先前病得厲害，胃口不大好，所以……”衛姝瑤將食盒舉高了一些，“殿下要吃些什麽嗎？”

長長的眼睫濃而卷翹，微微垂眼時，斑過睫輕落在皙白的上，愈加顯得楚楚可憐。

謝明翊沒有回話，稍稍側，朝案桌上的輿圖擡了擡下。

“你且先用膳。”謝明翊立在桌前，忽然擡眸，“但，你要隨時答話。”

衛姝瑤行至案桌前，將食盒放下。抿了抿，頷首道：“殿下盡管問罷。”

謝明翊將輿圖展開，眼睛卻下意識睨了一眼。

便見將食盒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又看著取了勺子擱在碗上，再用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塊松子糖，遞進裏，一直蹙的眉心才舒展了兩分，角彎起，出饜足的小表。

謝明翊哼了一聲，“晚膳吃糖？”

衛姝瑤睜大了眼，立即捂住了，囫圇應道：“不是，裏發苦，我特意問長順要的……”

兩邊香腮鼓起，說話甕聲甕氣的，像是吐字不清的孩。

謝明翊神拇指和食指慢慢了輿圖，撚了幾下，終于忍不住松開了手。

“糖，全部拿過來。”他勾了勾手指。

衛姝瑤驚詫地看著他。

但很快斂了神，把那小盤松子糖遞上去，認認真真說：“聽聞殿下也沒怎麽吃東西，先墊墊吧。”

謝明翊氣極反笑，冷淡的面終于裂開了點隙。

“不必了。”

衛姝瑤見他言又止，目游移不定，好半晌才囁嚅道：“甜的，殿下要不要嘗嘗？”

謝明翊擡眼，就看見那弱無骨的小手握了筷子，夾起了一小塊松子糖，慢慢地遞了過來。

他視線慢移，落在的手指上，就見纖長的瑩潤細指夾了筷子，手腕卻在輕抖，那塊松子糖將落未落的，搖搖墜。

像眼底的故作鎮定。

半晌，他將筆擱下，沉聲道：“河州朝天闕，畫錯了。”

衛姝瑤愣了一下，那塊糖倏地掉下來，落在盤裏，發出脆聲。

謝明翊擱下筆，子微傾，從手裏接過玉箸，扔在盤上，指腹抹了點清水，然後按在額上。

寒涼的冷水浸進額上的傷口裏，衛姝瑤疼得眉眼一擰，低低驚呼了一聲，捂著額頭後退了半步。

“清醒了麽？”謝明翊著，眸沉沉，角稍下去，“一整夜心不在焉的，不如現在便讓你去詔獄和你父親團聚？”

潤的冷意一點點進傷口，激得衛姝瑤前所未有的清醒。

終于將腦裏的混沌盡數丟開，將目落回到桌上的輿圖上，應聲道：“殿下方才說什麽？我去過朝天闕，怎會畫錯呢？”

北境三州地勢險要，山脈連綿蜿蜒數萬千裏，其中河州雍州接之地的朝天闕，乃是峭壁開的一條中山峽谷，高如天門，雄奇秀險，終年雲翻霧湧，甚為壯觀。

年時，父兄曾在河州駐軍戍邊，衛姝瑤去探軍的時候，兄長特意帶去了朝天闕，指著山壁中高聳雲的門，說：

“那裏就是大魏北邊最要的邊防要塞，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若是此失守，北狄鐵騎就會渡過祁蘭河，長驅直，宛如一把鋼刀直指京城。”

彼時才幾歲的衛姝瑤懵懵懂懂，只記得絕壁千仞之間，那一眼不到頂的門，像是聳峙在天地間猛張開了盆大口。

“三個月前，朝天闕已經夷為平地，此路不通了。”

謝明翊淡淡瞥了衛姝瑤一眼，用狼毫筆敲了敲案桌邊沿，說：“河州失守後，肅義軍退至朝天闕時，炸毀了此路。石崩裂堆積如山，已經無法行軍。”

半晌沒聽見回應，謝明翊擡頭時，就見衛姝瑤著擺怔愣出神。

衛姝瑤只輕輕一瞥，就匆忙挪了眼。低下頭，垂在側的手指蜷進掌心，臉微微發白。

肅義軍統帥，正是的兄長衛鳴。

原來，哥哥死在了朝天闕。

他拿自己的命，堵住了北狄南下的路。

衛姝瑤忍了又忍，眼角終于泛了紅。掐了自己一把，上前一步。

長案一側右上角擺著方硯臺，墨條擱在上面，浸得池中墨濃郁。

衛姝瑤提起筆，沾了沾墨，然後在圖紙上重重落下一筆。畫上的朝天闕三個字立即被墨團遮掩，四周暈染開來，最終化作了一小團墨跡，連小路蜿蜒的曲折都看不出了。

怔怔著紙上模糊的一團，長睫上的淚珠忽然抖了抖，落下幾滴。

“這樣就對了。”嗓音低低的，好像只要咬字再重半分，就要把眼底的淚珠兒全震落下來了，“殿下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謝明翊薄抿，顯然也想起了個中緣由。

他嗓音不自覺了兩分，“想收複河州，需得另行擇路，所以……才需要輿圖，將山脈中的險峻路線找出來，你明日再仔細想想。”

衛姝瑤低低“嗯”了一聲，卻見謝明翊忽地從袖中拿出一方雪帕，扔了過來。

“手幹淨了，再去用膳。”

衛姝瑤怔愣著不知反應，謝明翊走到面前，將扣的掌心掰開，再慢條斯理地給拭著手指，把指間沾染的墨一點點拭幹淨。

指尖被滾熱的暖意裹住，他幹燥的指腹和的綢在的指上來回挲。

衛姝瑤想掙，偏又掙紮不得。卻見他忽然擡腕，住了的下。

不等後退，那灼熱的手指已經到了的。

幹淨修長的食指強勢地破開了的貝齒，忽然送進舌尖的熱意，讓衛姝瑤渾僵。

按著桌沿的手驚得往後猛退，“啪”地一聲，將玉箸落在地上。

舌尖上的脆香甜剎那蔓延開來，驅散了齒間的苦。

他好像……給塞了一塊松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