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修）

等謝明翊一松手，衛姝瑤慌忙後退，落荒而逃。

初轉時，還是低著腦袋慢慢挪步，離得稍遠些，抓了食盒的提手幹脆小跑起來，頭也不回地推開了藏書閣後殿的門。

寂靜的殿，離去的腳步聲久久未散。

濃郁夜中，涼風吹來，吹散了遮月的厚雲，一抹朦朧清輝從窗外灑進來。

謝明翊隨手拾起桌上的雪帕，放在鼻下低嗅。

上慣有的清甜香氣混合著淡淡的墨香，既悉又異樣。

他慢慢蹙起眉，將帕子攏一團。

也不知是那一雙清湛的淚眼，還是方才指尖及的，讓他素來平靜的黑眸裏浮現幾縷波瀾。

還有一心煩意。

————

衛姝瑤剛回到暖閣，立刻爬上榻，鑽進被窩裏，摟著暖手爐，蜷一團。

“他幹嘛啊……”裏的糖塊還未化開，悶悶地嘟囔。

甜味緩慢浸進了齒舌間，眼睛仍是酸，回想起謝明翊說的話，心裏刀割似地難。

兄長死在了朝天闕。

父親與母親鶼鰈深，只餘和兄長兩個孩子。因著父親常年在外征戰，小時候是被兄長帶大的。長兄如父，衛鳴疼護，從不讓半點兒委屈。

衛姝瑤眼睛黯淡下去，閉了眼，好似又回到兄長出征前夜。

彼時，染了風寒窩在被裏，眼淚吧嗒地不肯喝藥，兄長溫地探上的額頭，笑著說：“嬋嬋不喝藥怎會病好，你不是最崇敬長公主麽，沒有康健的子，怎能像長公主那樣上陣殺敵呢？”

長公主雖不是男兒，卻自小跟在先帝邊，隨軍征戰，頗得先帝寵信。自打小時候見過長公主舞劍，衛姝瑤就上了心，覺得那颯爽英姿是世間最灼目的郎。

眼睛一下亮起來，委屈地抿：“喝了藥，你回來就教我耍劍好不好？”

年時子不大好，父親不許舞刀弄槍。也只有在衛鳴前，才會撒求他。

衛鳴頷首微笑，眸子裏滿是寵溺，“好，哥答應你，你等我。”

本來想笑著應聲，可想到兄長此行艱險，不免耷拉了角，沒再吭聲了。

恍惚中，又想起前線傳來消息的那個深夜。

公府那麽大，拎著擺越跑越快，卻好像永遠也跑不完那條長長的走廊。

深夜的涼風挾帶著哀嚎，耳邊只有混的哭喊聲。

“大將軍戰死沙場，骨未存。北狄連破十二城，前線大潰啊……”

送靈的將士捶地痛哭，棺槨就擺在那裏，兄長的佩劍和裳躺在裏面，跡斑斑。

聽著衆人哽咽的哭聲，覺得像在做夢，不自覺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

多希，那是一場夢。

衛姝瑤睜開眼，著帳頂雙眼空空。

嗓音低低道了聲，“哥，嬋嬋還等著你，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從小到大，衛鳴最重視許的諾言。

可這一回，他失信了。

————

夜深人靜。京城出名的銷金窟天香樓，仍是一片燈火輝煌。

董興摟著幾個姬，左一杯右一杯喝得爛醉。謝明瑾坐在他對面，了手中杯盞。

“表哥，你遭此責罰，倒是做弟弟的連累了你。若不是我弄錯了線報，也不至令你足，只盼著母妃能在聖上面前多言幾句，早日解你困境……”

徐家一門三盡數高嫁，董興的母親正是徐貴妃嫡姐，他與謝明瑾本就是表兄弟。

“表弟！”董興摟著姬的肩，醉醺醺道：“我怎能不知你的難，此事本不是你的錯。你我并為棠棣，我怎會怪你。”

“可是，太子已起了疑心，今兒又將東宮侍悉數換了一批，如今是鳥都飛不進去了……”謝明瑾端起酒盞，悶悶喝了一口。

“莫要洩氣！他東宮再如何銅牆鐵壁，總有，若是衛家當真藏在東宮，必會出馬腳。”董興打了個酒嗝，朝他招手笑道：“我這你也不必憂心，前兩日北狄探子傳來個好消息，你替我將消息告知于聖上，我明日就能解了足。”

謝明瑾著滿面通紅的表哥，慢慢湊過去，俯在他耳邊聽完了話……

天未亮，已有暗衛進了東宮，稟報了昨夜天香樓之事。

謝明翊正在盥洗，一語不發。他慢條斯理擡腕，接過長順遞過來的玉杯，抿了抿漱口。

長順見他沉默不語，連往日眉眼裏的一不屑都沒有，不小聲問道：“殿下，此事如何置？”

謝明翊接過他遞上的帕，漫不經心了瓣，略微彎起眉眼，“去備早膳。”

長順便明白了，主子是不會攔著董興解除足了。

可他愈發糊塗了，若說先前董興仗著他舅父徐相的威勢，太子礙于種種暫且饒過，但此次董興在公府濫殺，又借故大肆搜宮，惹怒了皇帝，殿下怎也重拿輕放？

未等他細想明白，便見一個宦趨步進來，他趕忙過去。

原來是東宮撤換侍宮一事已經安排妥當，請長順過去提點衆人。

長順去外面瞥了幾眼，又跑回來，恭敬道：“依照殿下吩咐，又領了些老仆過來，殿下可要去看看？”

謝明翊聞聲，起眼皮，淡淡應了一聲。

待他到了庭院中，便見數十個宦宮垂首站立，戰戰兢兢地候著。

謝明翊掃了一眼，冷淡的目停在那幾個宮裏的老奴上。半晌，才勾了勾，笑了下，“你仔細著安排吧。”

長順長出一口氣，心道這十幾個人的腦袋暫且保住了。殿下自從宮後，便喜歡用宮裏的老仆，只這些人也并不十分得他的歡心，總有人因這樣那樣的小事丟了腦袋。

若非長順理得妥當，外人知曉了怕是要驚駭無比。

謝明翊擡步下階，長順疾步上前給他披上大氅。

每日晨時，太子都要去乾元殿稟報政事。雖然他已參政，但所有要事都會奏請天子，從不自作決斷。

謝明翊邁步路過新來的仆從時，忽地擡起眼，睨向隊伍末尾的一個小宮。

長順心裏一咯噔，不知這小宮如何得罪了太子。

這宮名為寶枝，是從掖庭領過來的。年紀雖不大，卻已是宮裏的老人了。自幾歲起便服侍在先皇後邊，先皇後薨逝後被貴妃發落去了掖庭。

寶枝知道太子盯著自己，也是嚇得渾發，小臉霎時刷白。雙雖是打，卻擡起頭來，出一張清秀的鵝蛋臉。

“奴婢寶枝，幸得崔公公提點來侍奉太子殿下，日後定當竭力。”

謝明翊薄輕抿，眼前莫名浮現出衛姝瑤故作鎮定口口聲聲說“必當竭力”的模樣。

倒是如出一轍。

謝明翊斂了視線，微微側眸，吩咐道：“送去藏書閣。”

話落，人已經走遠了。

長順不敢怠慢，急忙將人送了過去，才趨步出了東宮。

聽說有奴婢要送來藏書閣時，衛姝瑤亦是吃了一驚。

躲在東宮，本就是極其危險，知道人越才安全。料謝明翊竟然還給派遣個奴婢。

細一想，長順是宦，自然不能時刻守著，這宮婢怕是用以日夜監視。

可等寶枝真正到了藏書閣，衛姝瑤又驚又喜。

彼時皇帝登基倉促，先皇後宮時亦是一切從簡，姚家來不及塞人進去，是衛家打點了人脈，送了幾個孩子進宮服侍先皇後，寶枝便是其中之一。

寶枝見到衛姝瑤，也是震驚不已，“姑娘！您、您怎會在此！”

自四歲起便在衛家做事，雖不是服侍在衛姝瑤邊，卻也對這個小主子頗有好。何況先皇後在世時，衛姝瑤也常常宮探，自是絡。

二人抱頭痛哭，聊及公府一夜傾覆，得知一起長大的寶月遭了不幸，寶枝抹淚不已，更是慟哭不止，二人許久才平複了心緒。

這日，有故人相伴，衛姝瑤心中連日來的沉悶紓解了不，繪圖時也覺得沒那麽枯燥，反倒越畫越順。天將暮，已經將整張輿圖全部繪制完畢，松懈地長出了一口氣。

“等殿下回來，必定會誇贊姑娘。”寶月贊嘆了幾句，忽地想起什麽，低聲道：“說起來，太子殿下倒是格外照拂姑娘。外面尋姑娘已然翻了天，料……”

止住了話頭，衛姝瑤不由得咬了下。

誰曾料到，風霽月的太子殿下，竟敢東宮藏？

藏的還是朝廷要犯。

若是被人發現，輕則丟了儲位，重則遭貶流放。皇帝一向喜怒無常，直至謝明翊回宮後才稍有收斂。都說虎毒不食子，可天子若是當真怒，定然不會顧忌這些。

衛姝瑤琢磨著，今日輿圖繪制完畢，確實應尋新的出路了。

雖說謝明翊答應留三日，可總不能一直藏在東宮——如此于他、于自己都是刀刃行走，時時刻刻懸于線上，稍有不慎就會摔落個碎骨。

心中揣起了新的主意。

憑一人，貿然出宮自然是兇險萬分，但若是寶枝能幫助自己……

寶枝是宮裏的老人，不僅識宮中地勢，也與宮裏諸多仆從相，去打探消息比走方便。

“你知道殿下去了哪裏麽？”衛姝瑤收起輿圖，問道。

寶枝道：“聽宦們說，今夜太極殿有宴，殿下怕是要很晚才會回宮，姑娘且先歇息吧。”

衛姝瑤并非要等他回來不可，只是輿圖事關重大，瞧他前兩日每晚必會來檢查的陣仗，怕自己睡著了從榻上被拽起來。

那覺可真是糟糕。

衛姝瑤忽地一愣，若他要很晚才回來……

今夜豈非是逃離東宮的絕佳機會？

衛姝瑤思忖了許久，著窗外漸黑的夜，面愈發肅然起來。

————

乾元殿。

皇帝懶懶躺在榻上，一面翻看丹經，一面由著貴妃給他。

“興兒近來確實不像話，也怪臣妾長姐去得早，竟不能多教養他幾句，實在慚愧。”貴妃荑按在皇帝上，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

皇帝目從經書上慢慢移開，著貴妃，道：“他就是被你慣壞了，若有瑾兒半分乖巧，朕也不必心。”

“臣妾原也想替長姐好生管束他，可臣妾要心六宮事宜，也不懂朝堂之事，只能勸他多謹言慎行。”貴妃掌心微頓，委屈道：“臣妾每每思及長姐、妹，愈發難過，若們在世，興兒、瑾兒得母親教導，自是比臣妾教養好得多……”

皇帝這才起，握住貴妃的手，“好了，朕沒有怪你的意思。”

貴妃抿了抿，依偎上去，聲說：“興兒雖然偶有莽撞，卻也是一腔熱枕，忠君國。聽瑾兒說，他為了寧王一案日夜忙碌，不僅顧著京城這邊，又分神去北邊尋逆賊的消息……”

皇帝眼神一頓，貴妃便湊在他耳畔將董興所托之事細細說了……

皇帝眉眼稍亮，卻又蹙起眉頭。貴妃見狀，忙又道：“至于太子殿下那邊，臣妾也想到了安之法。殿下已至弱冠，卻遲遲未議親，臣妾想著，不若今夜宴上讓殿下過一眼各家貴，好讓他緩緩心。”

“你思慮周到，也是時候定太子妃人選了。”皇帝拍了拍的手背，笑起來，“便按你說的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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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

太極殿，皇親貴戚齊聚一堂，觥籌錯，靡靡之樂繞梁不止。

謝明翊坐在席間，漫不經心地挲著酒盞杯沿，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稍稍支起眼皮，就見貴妃端坐在上，下首一位著丁香裳的年輕子，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白豔，容貌奪目，正悄悄打量他。

謝明翊角勾起極淡的笑意，垂下眼，輕啜了一口玉酒。

辛辣烈酒灼著咽，令他心裏生出兩分不快。

他正要起離席，卻見兩道影朝自己走了過來。

“臣弟敬皇兄一杯。”謝明瑾行在前面，後是那位丁香裳的子。

謝明瑾淺淺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後側開子，讓子上前，笑道：“表妹，皇兄杯盞已空，不如你為他斟一盞酒？”

郎蓮步款款上前，腰間環佩叮當，發髻金燦的步搖卻十分穩當，頗有大家閨秀之範。

“霜玉見過太子殿下。”連嗓音亦是無可挑剔的溫婉大方。

謝明翊終于掀起眼簾，緩緩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