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修）

衛蒙忙把金葉塞進懷裏，胡了手，半驚半疑地轉過頭來。

“父親！”

又是一聲低喚，滿含著迫切心急。

再細看，急速奔近的人是個量不高的纖長影，在幽暗的牢獄裏分外惹眼。

果真是他的嬋嬋。

衛蒙眼神一滯，不想兒看見自己刑後的狼狽，正要背過去，卻因腳下踉蹌一下摔倒在地。他咬了牙，獨臂撐在地上，僵地起。

衛姝瑤奔到門前，纖細手指一下抓住了柵欄，焦急地低喊：“父親，可有摔著哪裏？”

跑得太急，帽沿落下幾縷淩發，飛揚在面頰上，擋住了眼睛。但衛姝瑤全然顧不得，蹲下來，試圖手去扶衛蒙，皙白的手指在空中拼命撈著，最終勉強抓住了他的胳膊。

“父親，您的……”

衛姝瑤竭力把衛蒙拽起來，一眼就看見他裹在破爛麻裏的小，青紫一片，腫脹得不樣子。

“他們對您濫用刑罰了？”擡起頭，出素淨的面容，暗淡線越發襯得面蒼白。

著兒擔憂的雙眸，衛蒙滿腹的詫異和憂慮都化作了慈眼神，心中千言萬語只凝了一句話——

“這些日子，父親不在你邊……阿瑤苦了。”

“兒不苦，不是好端端地站在父親眼前麽。”衛姝瑤聲安，眨了眨眼，將眼底熱意下去。

瞧著故作堅□□蒙更是心酸，頓了好半晌才擡起手，慢慢拂去額前散落的發，嚨滾了一下，“看見你平安無事，我死也能瞑目了。”

衛蒙了心裏的苦，低聲問：“前兩日聽獄卒說你失蹤了，我實在擔心。這幾日，你躲去了哪裏？”

衛姝瑤抿了抿，輕輕垂下眼，長睫抖了兩下。

從董興濫殺公府衆人開始，直到自己藏在皇宮之中，一一說與衛蒙聽。可卻并不敢告知個中細節，不敢將自己求得了太子庇護一事告訴父親，只說自己混進了宦隊伍裏，現下藏在偏僻的冷宮中。

“我買通了小太監傳話，求了父親的舊部帶我來詔獄。”

衛蒙眉頭蹙起，“誰？”

衛姝瑤將早就想好的措辭，認真說出口：“羅淮英，羅僉事。”

衛蒙蹙的眉心總算松開了些，微微頷首。

羅淮英原是他麾下最得力的副將，雖然年紀輕輕，卻因屢建奇功得了聖上賞識，五年前得以留京任職。後來機緣巧合下，做了錦儀衛指揮使。這人只跟著他兩年，卻頗為知恩圖報，亦是衛家出事後有的敢于開口求之人。

也正因此舉惹怒了皇帝，羅淮英由錦儀衛指揮使貶斥為僉事，白董興撿了個便宜。

衛姝瑤猶豫了片刻，扯回正題，問道：“父親，那夜宮變究竟發生了何事？寧王如何脅迫您相助？”

衛蒙面一沉，“阿瑤，你打聽這個做什麽？都是既定之事了，不必費力。”

“父親！”衛姝瑤又急又惱，“不說清楚，我如何能救您出獄！”

“我落得如今這下場，不過咎由自取。可此案連累了你和公府衆人，父親萬確實般悔恨……”衛蒙說得無奈，邊抖得厲害，末了重重嘆了口氣，“阿瑤，別再糾結這案子，快離開皇宮。”

衛姝瑤不敢置信，抓著衛蒙的袖擺，眼中蘊起了淚，“父親，你說的什麽胡話？難道，你不要兒了嗎？”

衛蒙眼角下垂，反手握住衛姝瑤的手，覆住：“阿瑤，離開京城，去找你哥，好好活著。”

衛姝瑤徹底怔愣住，良久才反應過來，張大了，舌頭都驚得打卷，“哥哥他、他不是……”

衛蒙出前的金葉子，一并塞進衛姝瑤的手裏，用力了下的掌心，頷首道：“往北走，去河州。”

實在是太急了，沒能再多說兩句話，衛姝瑤便聽見了長順催的鈴鐺聲。

“阿瑤。”

臨去前，衛姝瑤昂首，擡眼向站在柵欄裏的父親。寒風冷冷，吹得他空的袖子輕微晃。

衛蒙揚起僅有的左臂，朝擺手告別，“莫要去打聽寧王的事，還有……”

“要小心東宮太子謝明翊，莫要被他捉住，那人心思縝，極擅僞裝，他還是……”

衛蒙想起什麽，搖了搖頭，嘆氣道：“罷了，你切記，若是聽得太子二字，有多遠跑多遠。”

衛姝瑤咬了瓣，手腳發僵，心跳如擂鼓。

最終，衛姝瑤只是攥了手裏的金葉，重重點了點頭，好父親安心。

其實已經知曉，東宮太子便是昔年那個小啞。

——被戲弄，遭辱，被衛蒙故意發配去寒苦邊關的年郎。

衛姝瑤跟著長順走到一間審訊室中，聽得隔壁傳來了鞭笞責打的聲響，小臉一下煞白。

“咱們在這裏坐坐，等殿下先回去，再離開。”長順安了兩句，說：“放心，殿下已經吩咐咱家打點好一切，姑娘不必擔憂。”

衛姝瑤輕輕點頭，一個人坐在冰涼的石凳上。了袖中的金葉子，眉目間帶了點憂慮。

父親哪裏來的金葉？哥哥當真還活著？若是父親誆騙，只是想離開京城……

衛姝瑤抿了，松了手。

聽見隔壁傳來了痛苦的哀嚎，叱罵聲中夾雜著謝明翊的名字。

疊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識了，視線落在瑩潤的指尖上。一雙纖細手指生得很，的指甲上有淺淺的月牙兒，手背白皙膩，出底下細細的青筋。

不知為何，驀地就想起，昨夜指尖在謝明翊前的時候。

分明只是極輕地按了按，卻及到他強有力的心跳。他灼熱膛傳來的熱意炙烤著的指腹，連同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震得指尖麻的，過了整夜仍是揮散不去。

衛姝瑤默默把手指全部蜷起來，收進袖子裏，又了肩膀，將手藏得更嚴實些。

過了許久，隔壁的審訊才告一段落。

錦儀衛押送著罪臣下去，一直守在堂中的羅淮英略略躬，對著堂上各位朝臣拱手行禮。

“臣送各位大人出去。”羅淮英擡眼，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中央的太子殿下。

衆人皆是屏氣，也悄悄側眸看向謝明翊。

謝明翊笑笑，隨手卷起供詞，輕敲了敲掌心，“諸位大人辛苦，且先回府罷。”

衆人方才如獲大赦，紛紛拱手道別，麻利地從後門出去了。

羅淮英立在原地，看見太子并沒有離去的意思，眉頭輕皺，恭敬問：“殿下可還有事要理？”

候了許久，羅淮英也沒聽見對方的回應，他心裏一沉。

沈興良麾下的小武將，他對此人名頭早有耳聞，卻一直未曾見過。那個無父無母的啞年，十歲前不會說話遭人白眼，十五歲後卻頗得沈將軍賞識，初出茅廬便大破敵軍，令衆人刮目相看。

此人清潤俊朗的外表下是殺伐果斷的狠辣，幾年間便平定了困擾涪州數十年的海寇之，讓沿海賊寇聞風喪膽。只不知為何，正是烈火烹油之時，他卻被遣去北境肅州鎮守邊關，自此不能回京。

皇帝將他接回宮中後，于祭壇行太子冊封大典。那日，太子立于天子前，漆黑的眼眸淡掃跪伏的群臣，神淡漠得像是心不在焉的賞花之人，卻無人膽敢置喙。

正是那日，羅淮英看清了那雙漆眸中的勢在必得，便急急接了個外地的差事，避開了朝堂清洗的雨腥風。

今晨他才回京，就得知董興得罪了太子，被免去了指揮使職務，足在家。是故，他只能拖著疲乏的子，前來接替陪同太子審訊的任務。

又等了一小會兒，羅淮英才聽見謝明翊緩聲開口。

“鄧衍最近有何靜？”他起眼皮，看向羅淮英，“孤聽聞，陸學士想來詔獄探他？”

羅淮英心裏一咯噔，忙道：“確有此事，但鄧衍乃是天字號要犯，臣等斷然不敢行逾矩之事，打發了陸學士幾句，他便走了。”

陸太傅的長子陸青澤本是翰林院學士，近來隨著陸家漸漸得勢，不久後便要任職六部了。這種節骨眼上，卻鬧出他來探要犯的事，不知是他太單純還是有意為之。

謝明翊默了片刻，淡淡應了一聲，“嗯。”

末了，他卻又道：“帶孤去見見鄧衍。”

羅淮英只得領了幾個錦儀衛，護送謝明翊去天字號牢房。

很快便聽到遠的囚牢裏不時傳來謾罵聲，裏頭關押著原兵部尚書鄧衍。他手足都被碗口的鐵鏈鎖住，正在草窩裏，憤恨地叱罵皇帝。

走在前面的謝明翊一語不發，緩步而行。

鄧衍看清來人，登時來了神，一下撲到柵欄前，雙手著木欄，瞪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胡須，罵得更起勁了。

謝明翊忽地停了腳步，慢慢掀起眼皮，神淡漠地向鄧衍。

見謝明翊毫無反應，鄧衍忽然不知從哪裏出個木條，用力擲了出來。

木條“哐啷”落地的聲音在幽閉的牢獄裏十分刺耳。

“你算什麽太子，不過是狗皇帝拿來對付寧王的棋子！他對你的和善都是騙你的！你被蒙在鼓裏，替他行齷齪之事，為虎作倀！”

羅淮英立即上前擡臂揮開，眉頭蹙，朝邊的錦儀衛使了個眼。

卻見半空中過來一只修長勻稱的手，豎起食指微微晃了下。

“讓他說。”謝明翊聲平淡。

衆人屏住呼吸，忍住渾戰栗，垂首立在原地。他們全都見識過太子的手段，若非皇帝要留著鄧衍秋後行淩遲之刑，鄧衍哪裏還有命在這裏大放厥詞。

“你父皇他殘害忠良，暴戾嗜殺，連手足也不放過！他本就該斷子絕孫，焉知他的罪孽不會報應到你上！”

“哈哈，上殺姐下殺弟，你父皇的心扔出去狗都嫌髒！這樣的人，竟也能坐穩龍椅！蒼天無眼，無眼啊！”

一陣瘋狂的笑聲後，鄧衍激地又笑又哭，腳腕上的鐵鏈在地上不止，發出尖銳的聲。

守在長廊盡頭的衛姝瑤聽到靜，猶豫了會兒，悄悄半蹲下子，從門裏看過去。

那廂，謝明翊神無于衷，角甚至彎起了點弧度。

鄧衍見刺激不到他，渾濁的左眼死死盯著謝明翊，突然又笑起來，“你不想知道，崔嬪怎麽死的嗎？”

謝明翊的臉終于出現了一裂痕。

崔嬪，正是太子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