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衛姝瑤驚愕地看著謝明翊，用力眨了下眼睛。

他、他的生辰？

因為春蒐提前結束行程，他的生辰竟如此趕巧撞在今日？

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明白了他怒意的源頭。

“不，不是！”衛姝瑤櫻微張，愣愣向他，不知如何解釋。

不是的——

不是想趁他難得地放松警覺時逃走。

不是故意佯裝答應又反悔不想涉險。

不是不願和他同桌把他丟在大街上。

不是的……

不是！

心底深的懊惱化作一株的綠芽，破土而出，拼命揮著兩片細小的葉子，大聲吶喊，聲嘶力竭。

可那一聲聲辯解，終究沒能說出口，最後化作了淚珠兒從微紅的眼角一滴一滴滾落下來，濡了面頰。

然後，淚意越來越洶湧，捂住用力搖頭，但淚水仍從手指隙裏淌出來。

謝明翊忽然松開了。

“衛七姑娘，你先前不敢從東宮離開，是因為害怕徐家。而今你知道徐家暫且無暇顧及你，又有蕭陸兩家接應，便懶得再與孤虛與委蛇，連虛假的敷衍也省了。”

他從未說過這麽長一段話，分明是平淡至極的語氣，卻針砭似地紮得心裏地疼。

衛姝瑤惶惶不安地去拽他的袖擺，指尖抖得厲害，“你、你聽我解釋……我見到了……見到……”

嗓音也得厲害，又急又慌。

謝明翊卻勾笑了一下，豎起食指放在他微紅的上。

“閉，孤不想再聽你狡言善辯。”

對，慣會騙人。從前是，現在也是。

沒什麽可介意的。

他眼眸低垂，眸中緒莫辯。

“此次事後，孤會送你出宮，不複相見。”

謝明翊推開了車門。

“……所以，不必再騙孤了。”

外面的雨已經漸漸小了。

微冷的夜風夾雜著雨飄落進來，撲在衛姝瑤面上，涼得心坎兒都是冷的。

看著那道頎長的背影緩慢消失在黑沉沉的雨夜裏，與深的濃郁夜融為一。

而後，徹底不見了。

夜如寒潭，黑得心悸。

謝明翊沿著青石板路，緩步而行。

街市末尾只餘下一戶人家亮著燈，在雨夜中發出螢火般微弱芒。

謝明翊停了腳步，看見一個面可的小孩兒從屋裏跑出來，冒雨去接撤攤回去的商販母親。

小孩子跑得太急，踢踏濺起的水珠落在他錦緞綢的擺上。

看這位貴人氣度不凡，孩子母親見狀，慌得連忙上前來，按著小孩兒腦袋賠禮道歉。

謝明翊眉頭微皺，很快又舒展開來，將袖中最後剩餘的一塊碎銀放在小孩手心裏。

“知道你母親不易，是個好孩子。”他淡淡笑了下，朝母子二人揮了揮手。

婦人知道這是遇上好人了，抱著孩子正想道謝，卻見那位貴人步履平穩，早已離開數十步遠。

夜泠泠，寒風拂面。

謝明翊恍若未覺，一步一步朝黑夜深而行。

雨飄若柳絮，沾染了滿頭滿，晶瑩細小的水珠落在他濃纖長的眼睫上，瑩瑩墜。

今日是他的生辰，是他作為沈奕的生辰。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自出生後，雖是錦玉食，卻極見到母親。唯有生辰宴時，母親無論在天涯海角都會趕回來陪他，給他帶天南海北的小玩意兒，摟他在懷，親昵地著他的小臉，將難得的溫一面悉數予他。

每年生辰宴前，他都滿心期待母親這次會給他帶什麽好玩的，是煙雨江南落筆的紙鳶，還是黃沙戈壁錘煉的連環鎖？

直至六歲那年，他等到的，是母親的死訊。

後來他留在沈興良邊，沈興良問他要不要過生辰時，他總是搖頭。

旁人只道他份落魄子拘謹，不熱鬧。

——不是那樣的。

他也曾有過熱鬧盛大的生辰宴，衆人笑意盎然地慶祝他的誕生之日，他小小的手分別拉著母親和父親，好奇地打量每一位恭敬道賀的權貴。

年時候的樁樁回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讓謝明翊失控的心緒逐漸平緩了下來。

但，不止溫暖的，明亮的，令他再難企及的溫。

也有那些苦的、充滿腥味的暗。

與夜的織，明與影的搏鬥，如畫卷徐徐展開，勾勒出他的二十年華。

他七歲從地獄裏撿回條命，十歲軍營歷練，十六歲一舉殲滅沿海賊寇，又兩年，駐守北境三州，令北狄聞風喪膽。

再後來，他終于得以回京，登上儲位，除去最大的威脅寧王，接著清洗朝堂，剿除異黨，將權柄拿于掌心。

至此，複仇大業也不過堪堪開了個頭。

他從來冷靜理智，不允許自己失控。

可，近來種種似乎有些偏離。

夜漸深，春寒料峭。

謝明翊深吸了一口氣，冷意刺得他低咳了兩聲。

翻騰的燥熱仍是難以抑制，他停下來，扶著冷的樹，手指深深掐進樹幹裏。

不知為何，耳畔又浮起了賀春水的話：

“小子，弱者無法站立，你要記住！”

“想想你的母親！想想沈家四百八十三口人命！”

“哭什麽，等你癱瘓了廢人，再哭不遲！”

彼時，賀春水用帶刺的藤條一面他，一面厲聲呵斥命他站起來。

不足七歲的他用力撐著拐杖，在的地上一瘸一拐地挪，稍有掌握平衡不穩，便“撲通”摔倒在地，跌得鑽心地疼。

起初他還會小聲抑著哭，鬧著要父親。

“都死了！你全家都死了，老子上哪兒給你找爹！”賀春水只會不耐煩地兇他這兩句話。

等他哭累了，老頭兒又會給他倒一碗苦至極的湯藥，守著他喝完。

“藥不苦，藥哪兒苦，最苦的是人生吶。”鬢發斑白的老家夥總這樣嘀嘀咕咕。

後來他才明白，藥確實不苦。和他深刻明白自己背負的仇後相比，藥可太甜了。

賀春水救他，教他，竭盡所能地治他的，給了他第二次命。

可他仍是個小瘸子，他站不起來。

一個沒的廢，怎麽去複仇？

故而，他趁著賀春水困頓時，吃了老頭兒的半品試驗藥。

然後，他確實站起來了。

他高興地奔去找賀春水，老頭兒卻著他良久，沒有像從前那樣訓斥他。他第一次，看見嚴厲的老頭兒紅了眼，著手他的小腦袋。

“唉，真是個傻孩子啊……”

那時他才知道——那本不是什麽治的藥，是賀春水閑來無事做的毒藥。

以毒攻毒，他卻奇跡般地站起來了。

再後來，那毒藥的副作用越來越嚴重。初時，是口舌僵直不能言語，後來是燥熱，整日燒得五髒六腑都著火一樣難。即便賀春水花費了幾年功夫，治好了他的啞病，卻仍然不能治別的一些頑固舊疾。

不過，謝明翊不在乎。

他只需要往前一直走，不在乎自己變什麽樣，也不在乎是否有人會在意自己變什麽樣。

但，今夜他站在樓上看見那小的影疾奔彙了人流。

而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相反的方向，把他丟在大街上。

轉帶起的微風，冷得他一顆心莫名墜落。

謝明翊終于知道，原來他心底深一直被抑著的求，是在乎。

他在乎，有人能在意他。

黑黢黢的小巷走到末尾，前方是緩緩流淌的河流。

謝明翊走到了年時居住的那間小院門口。

破舊的木屋幾乎融進了黑夜裏，與地上的影子難辨虛實。

謝明翊推開落了厚灰的門，“咯吱”的開門聲響仿若在靜謐夜中發出沙啞的嗚咽。

他垂眸，在黑暗中徑自走到僅有的一個鬥櫃前，拉開了屜。

裏面躺著個圓滾的小玩意兒，很是巧。

像他年時母親親手做的花燈。

謝明翊拿起那盞摔破的荷花燈，放在掌心，細細打量。

然後，他突然聽見噠噠的腳步聲。

他擡眼，過去。

黑夜中，半開的木門被人推開了另一邊，暗淡的燭從手中灑下來，落在踩在灰塵上的腳印上。一束微弱的照進來，將黢黑如深淵的小屋穿了一個小點兒。

衛姝瑤拎著盞小小的燈籠，擡手按著木門，從幽暗的黑中試圖尋找人影。

微微擡高了燈籠，因著跑得太快，嗓音還有點抖，“……沈奕，你在嗎？”

謝明翊立在影裏，垂眸著地上那一點斑，慢慢挪，漸漸走近他。

最後，落在他的擺上。

“跟來作甚？”謝明翊慢條斯理開了口，手指卻不經意推開了荷花燈。

衛姝瑤瞇了瞇眼，努力適應了黑暗，才擡眼盯著謝明翊。

著口，平複了息，就這樣默默著他。

衛姝瑤順著謝明翊的手看去，心髒驟然一，似被人攥得更疼了。

認得那盞燈，就連底部破了個被人用紗糊了起來，都一清二楚。

那是親手做的荷花燈。

永慶八年上元節，弄丟的荷花燈。

涼風從門外吹拂進來，起的擺。手中的小燈籠也隨風微微晃，讓整個人面容陷影纏的鬥爭中。

抿了抿，囁嚅問道：“你、你當真要送我走？”

謝明翊角挑起一抹散漫笑意，沒有再回答。

他正要邁步錯過時——

衛姝瑤忽然湊上來，一下撞進他的懷裏。

然後，用力地抱住了他。

著他的膛，糯的聲音悶悶地從懷裏傳出來，溫中不自覺帶了點撒的意味。

“我繞了好遠的路，走了好遠好遠……腳都走疼了。”

上清甜的香氣，還有淡淡的暖意，覆蓋了他上沾染的漉漉的冷意。

“……沈奕，生辰快樂。”

良久，謝明翊垂在側的手指了一下，緩慢擡起手腕，炙熱的掌心上的後背。

再一點點按，把摁進懷中，用臂彎箍住那點可能會轉瞬即逝的暖意。

眼前溫暖的芒著他，踏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嗓音低沉得宛若囈語，

“嘖，就這點誠意？”

前一秒謝一：是的，累了，不複相見。

下一秒謝一：快看，老婆抱我了！心裏有我！（瘋狂暗示：老婆你能不能再親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