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回到東宮時，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

衛姝瑤一路昏昏沉沉，由著謝明翊抱回了藏書閣，連寶枝一面抹著淚一面給換裳都渾然不知。

直至賀祈年來給診脈熬藥，才迷迷糊糊醒過來。

悉的藥香飄進鼻息，衛姝瑤眉心輕蹙，擡眼去，看見寶枝正轉去關窗戶。

過闔窗前留下的窄小隙，看見賀祈年略彎著腰，背對著，手執扇子，不急不緩地扇著炭火。

“咯吱”一聲，窗戶徹底閉攏了。

衛姝瑤微微怔了下。

“賀太醫什麽時候過來的？”輕聲問。

“哎呀，姑娘醒啦？”寶枝趕忙過來，替掖了掖被角，道：“賀太醫才過來半個時辰，正在熬藥呢，您稍等片刻，藥馬上好了。”

說著，又手去探衛姝瑤的額頭，松了口氣道：“姑娘一回來就發了高熱，還好現在退下去了。”

寶枝絮絮叨叨，給端了盤松子糖放在案幾上，知道喝完藥要吃的。

衛姝瑤打量了一圈，猶豫了一會兒，才悄悄問：“太子殿下呢？”

寶枝道：“殿下送您回來後，給您喂了藥，就走了。”

“喂藥？”衛姝瑤有點懵。

“方才姑娘發熱時，怎麽都喂不進藥，當真是急壞了奴婢。還好殿下有法子，給您喂了下去，這才退了熱。”

寶枝想起太子殿下喂藥的法子，莫名臉上一紅。本也不是故意要多看幾眼，只是臨走前擔心衛姝瑤才悄悄瞥了一眼。

結果卻見到殿下抿了口湯藥，而後俯下去，鼻尖抵住了姑娘的鼻尖，再然後……

當真是嚇了一跳！

寶枝劫後餘生地自己的脖子，所幸太子殿下好像并沒發現看見了，否則小腦袋怕是不保。

“寧王劫獄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殿下必定是去乾元殿了，您先歇息會兒，有什麽事等殿下回來再說吧。”

寶枝岔開了話，又小心掀開了衛姝瑤的裳，給再上了一遍跌打傷的藥膏。

這藥膏見效很快，才短短幾個時辰，衛姝瑤腳背和小上的淤青紅腫消退了不，只腳踝還有些疼，稍微用力便覺得疼痛難忍，怕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寶枝收了藥膏，又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裏便拿著一碗玫瑰酪，放在案幾上松子糖旁邊。

“好像有點了……”衛姝瑤本不覺得，但聞到酪味濃香的甜味後，便勾出了肚子裏的饞蟲，手就想去端碗。

一只修長的手指倏地過來，輕輕按了下擡起來的胳膊。

衛姝瑤擡起眼，撞進賀祈年含笑的眼眸裏。

“姑娘先喝藥，這藥得空腹才能藥效好。”

衛姝瑤悄悄吐了吐舌頭，只得悻悻地回手，接過賀祈年手裏的藥碗。

皺著眉，抿了抿，鼓足了勇氣，才閉著眼一口氣喝完了。

不等手問寶枝要糖，一塊松子糖已經遞到了的掌心裏。

賀祈年松了筷子，笑地說：“姑娘雖喜甜食，卻也要節制，壞了牙可就不好了。”

衛姝瑤裏塞了糖，兩腮鼓鼓囊囊的，說話也含含糊糊，“小時候兄長總騙我喝藥，也就這時候能多吃幾塊糖……”

話落，又手去端小碗，挖起一小勺酪，剛要遞到邊，忽地擡起眼來。

“賀太醫要不要吃點什麽？”看見外面又是黎明時分，想著賀祈年怕是又勞累了一夜，不免多問了句。

賀祈年搖搖頭，“在下不喜這些，姑娘自便。”

衛姝瑤想起什麽，從枕頭旁翻出一個小鐵盒，推開蓋子，撚了兩塊龍眼遞過去。

“那分點這個給你。”上次見到賀祈年自己也剝過這個吃，以為他喜好這口。

賀祈年溫潤如水的眸子微微愣了下，片刻後，他才擡手接過，笑著謝了。

“師父托人稍過來的琥珀蟬到了，在下這兩日將藥丸研制好了，再給姑娘送過來。”他卻并不吃，只是將龍眼收攏進掌心。

衛姝瑤差點忘了這樁事，聞訊心寬松不，彎著眼睛笑起來，“多謝賀太醫。”

賀祈年卻是擺手，“皆是份之事。姑娘也不必擔心，不得召，在下不會隨意來東宮叨擾姑娘。”

等賀祈年走了，衛姝瑤一碗酪也吃得見了底。倒還有些饞，但大約是生病胃口不大好，嘗不出太多味道，對著那盤子松子糖便沒有了太多興趣。

寶枝見神懨懨的，便主和說著這兩日宮裏的形勢，好替解解悶兒，免得去想國公爺和衛將軍的事。

“聽說，徐家那位秀也當真是可憐，遇人不淑，被北狄的細作誆騙著替他打探消息，連家人也不得而知。”寶枝悄悄道。

“雖說聖上震怒，狠叱了徐相，但終究沒重罰他，只貶斥他去了西南那邊。過兩日，徐家便要全家搬遷離京了呢。”

衛姝瑤面未變，依然如常，心裏卻是猛地一墜。

若是尋常，謝明翊如此置徐家，衛姝瑤或許還會覺得大快人心。但經歷了寧王和兄長一事，卻覺得有點異樣。

衛姝瑤自然知道，眼下這關頭，謝明翊不大可能將徐家鏟除殆盡。

前些時候，謝明翊略微沉，曾對說：“當前北狄境，攘外為先。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剿除徐家容易，穩住形勢艱難。”

雖是懵懂，卻也聽明白了謝明翊的意思。

宰輔徐瞻經營多年，人脈遍布朝野各路，背後黨羽盤錯節，只怕比寧王也不差幾分。如何置，如何善後，哪裏得到置喙。

如今又有寧王一事，謝明翊更是分乏。

恍恍惚惚，思及先前徐霜玉來求謝明翊。

原來與他而言，只要拿出十二分的誠意討好他，也是可以扭轉乾坤的？

衛姝瑤沉思了許久，也不知在琢磨什麽。

末了，斂了思緒，見寶枝也不吃松子糖，想了想便裝上食盒，披了件大氅，拎著往寢殿而去。

到了寢殿時，就見長順守在門前。

“哎喲，姑娘，您怎麽過來了？您上有傷，又是病中，該好生歇著呢。”長順急忙上前來，沖恭敬行了個禮。

“殿下在嗎？”衛姝瑤小聲問。

長順面難，猶豫了一瞬，才答話道：“殿下與人商議要事，姑娘不妨稍後再來。”

衛姝瑤腳步一頓，攏了攏大氅，搭在食盒木提手上的手指了。

聽見裏面傳來約約的聲，又見長順不避諱過來，便猜想裏面的人必定是自己認得的子。

這時候能和謝明翊在書房商議要事的子，怕也只剩下那一位了。

衛姝瑤抿了抿，將食盒遞給了長順，告訴了自己來意後，便轉回去了。

白日裏的東宮，因為人手甚，也令人生出空寂寥之，遑論此時是黎明前夕，正是夜最濃郁的時刻。

萬籟俱寂。

謝明翊的視線落在窗外影影綽綽的林木之上，瞧見一道清晰的子廓。

片刻後，見又轉離去，他才斂了神，指節叩了叩桌沿。

“繼續說罷，你父親來信還說了些什麽？”

雲舒順著他的目一同收了回來，呵呵一笑，走進黑玉案前，才道：“我曾有聞，京城衛家姿容絕麗，貌若神，見者傾心。我原本只當誇大，近來所見，才知此言不差。”

“否則，如何能引得殿下也神魂顛倒，為之生出兒長？”

謝明翊沒有接話，只是淡淡笑了笑，涼涼道：“雲姑娘深夜叨擾孤許久，便是為的這句話？”

雲舒一愣，見他并不否認自己對衛姝瑤的心意，面當即沉下來。

“殿下，三年前你在肅州一度陷困境，是我父親救了你，此後我父親與你好，同你推心置腹，共議大事，你怎能因沉溺，耽擱圖謀大業？”

聞言，謝明翊渾不在意，只是漫不經心地睨了雲舒一眼。

“暢春園，是誰挑頭惹出了縱火案，給了寧王機會？”

“劫獄那日，是誰行蹤遮掩失敗，又慌不擇路撞上了衛姝瑤？”

“深夜追敵，又是誰，不敵蕭家五郎，任憑他僥幸逃？”

雲舒的臉隨著他每說一句，就難看一分。

可偏巧這討人厭的家夥說的悉數刺中了，令頓生挫敗郁悶。

暢春園時，確實是對衛姝瑤生了好奇才惹出了子，也不知徐家那個其貌不揚的庶為了讓貴妃複寵，竟敢跑去縱火，以至于暢春園守衛接混之時，給了寧王可乘之機。

昨日撞上衛姝瑤，也非本意，故而後來衛姝瑤被帶走，心生愧疚後悔不疊，一路跟著到了客棧，給謝明翊去了消息。此後，也是因為愧疚，不想傷了衛姝瑤，反倒給了蕭知言機會，差點徹底追丟了衛姝瑤。

蕭知言沒了顧慮，異常勇猛，不是對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逃走了。

謝明翊看著那張豔面孔倏地洩氣，骨節分明的手指提起筆，繼續在紙上書畫。

他聲音冷淡，道：“孤只是答應你們取回輿圖，你應當有自知之明，休要手孤旁的事務。”

雲舒咬著，極快地收了懊惱，應聲道：“那圖本就是我們雲家的，你既然拿到了臨摹圖樣，卻又先給沈興良，是何用意？”

謝明翊筆尖微頓，掀起眼簾，眼底難得出一詫異。

“北狄若攻下雍州，亡齒寒，肅州危在旦夕，當務之急自然是要拿圖排兵布陣，以便退敵。個中利弊，竟還要孤一字一句同你解釋？”

他從不喜歡和人解釋行事，實在是雲舒問的話太過愚蠢，以至于他也生出了幾分好笑來。

雲舒徹底噤聲，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明日，孤安排人送你回肅州。”

謝明翊將寫好的信疊起來，放進信封裏，淡淡道：“寧王雖然僥幸逃，帶著鄧衍衛濛一衆人等，行路不會太快，孤趕急攔人。”

雲舒哼了一聲，“怎的，殿下有了太子妃人選，便用不著大選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他，既然借了這秀份，自然要待到大選結束。

“孤何時說要選妃？”謝明翊慢條斯理在信封上落下最後一筆，“原就是徐貴妃鬧出來的一場戲，該落幕了。”

雲舒知道他拿定了主意，想起父親對他的評價，閉上了，上前從謝明翊手裏接過信封。

臨走時，又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殿下打算如何置徐家？”

這次，謝明翊倒沒有打啞謎，嗓音陡然轉冷：“若是該殺，必不能死得太過痛快，一個也不能放過。”

聽著他話裏凜冽的殺意，雲舒打了個。

不知為何，總覺得謝明翊似是對徐家有仇大恨。

怔了怔，又低了聲音，不由得嘆：

“衛家長子已經歸順寧王，實乃心腹大患，殿下應當早早抉擇，將衛姑娘送走，以免日後兵戎相見，令兩下為難。”

謝明翊將後的燭火吹滅了一盞，殿響起他突兀的一聲冷笑——

“孤不喜重複一遍，二、表、姐。”

聽見這稱呼，雲舒臉煞是難看，將信封揣進懷裏，急匆匆出去了。

謝明翊著離去的背影，嘖嘆了兩下。

雲舒并非慎王次，而是皇帝早年間欠下的風流債，因著祖上脈關系，與他當真稱得上一聲表姐。

但雲舒頗為不喜提及皇帝，只因皇帝辜負了母二人，甚至至今都不知還活著。

的母親乃是慎王長姐羅浮郡主，昔年皇帝得以繼承大統，亦是多虧了羅浮郡主勸說慎王相助。

可皇帝登基後，非但沒有將羅浮郡主母二人接回京城，反倒削了慎王兵權，更安排人試圖抹殺母二人。

此後，雲舒頂替了早逝的慎王次份，才安然無恙活了下來。

天漸明，一縷晨曦從窗灑落，投在地上，纖細塵粒飛舞。

謝明翊著那束闖進大殿的細微亮，想起三年前慎王同他所言，陷沉思。

外界皆以為，早年慎王歸順時把輿圖獻給了高祖，實則高祖為示寬宏，又將原圖還給了雲家。

直至羅浮郡主遇人不淑，把真正的輿圖給了皇帝，雲家徹底缺了這份底氣。事後郡主追悔莫及，等再得知輿圖下落，已經是長公主攜帶輿圖，戰死在十四年前的河州崀山一役。

郡主心思郁結，久病纏，臨終前唯剩了找回輿圖這一個願。

雲家多年打探消息，終于在前段時日得知輿圖落了英國公衛濛手中。慎王本就有心扶持謝明翊登基，二人可謂是同仇敵愾，拿下輿圖之事自然不在話下。

是故，此次雲舒來京，也是想拿回輿圖，以了卻母親臨終囑托。

不過，謝明翊另有自己的考量。

想到這裏，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雲舒當真是“姐弟”。

皆是披了張皮，皆是一心為了複仇，皆是不擇手段自絕退路。

不同的是，雲舒尚有親人，而他孑然一。

謝明翊靜坐在黑玉案前，良久才起。

上的腥味發臭難聞，他忍耐夠了。

“長順，備湯池。”

長順趕麻利地跑去湯池準備。過了片刻，謝明翊才擡步往湯池而去。

因著春日轉暖，長順特意將湯池水溫兌涼了些。

晨曦雖明，湯池四下仍是點著燭火，銅架燭臺上燃著若幹羊脂蠟，灑下和暖，照亮了一池清泉。

謝明翊眼簾輕闔，墨發松散披在肩頸上，泛著淺黃暈的水波倒映在他致面容上，水波粼粼，影散漫，襯得他面容愈加神莫測。

良久，謝明翊睜了眼，拉長了聲調，忽然開口。

“怎麽，又想服侍孤沐浴？”他一貫平緩的聲線，不知是否因池水微涼，染上了一點冷意。

聞聲，站在屏風後的衛姝瑤渾一僵，拘謹地攥著擺，連連搖頭。

“我、我是來問問……”猶豫了半晌，才小聲問道：“……嗯，昨夜你有沒有傷？”

謝明翊垂眸，斑駁流淌的影斂進漆的眸子裏，所有漣漪化作一池靜謐。

他緩緩閉了眼。

衛姝瑤沒有聽見那廂的靜，想起當初的出糗，也不敢再繞過去看他究竟如何了。只是默默等著，仰起頭，著四下垂落的帷幔開始琢磨。

本也不想這個時候來找他。但，終究是藏不住心事。

寧王帶走了哥哥和兄長，謝明翊必定心底怒意翻騰。現下或許因哄好了一時，暫且不會拿如何，可日後就難說了。

但轉念一想，連徐家犯下那樣的事，謝明翊都沒有將其置之死地，為何不能豁出去呢？

誠然，也沒什麽別的籌碼了……不過，此前種種，許是謝明翊的縱容給了渺茫的希。

人計，或是有點作用呢？

正胡思想著，突然聽得屏風那邊傳來了“嘩啦”的水聲。

衛姝瑤鼓足了勇氣，瞇了瞇眼，往前走了幾步，繞過屏風去。

涼風輕拂，水汽迷離。

謝明翊從湯池裏起，朝瞥來。他漉漉的烏發在實的背上，半遮掩住肩頸的一道疤痕，宛若烈焰灼出的花瓣。

衛姝瑤心跳驟然猛烈起來。

那是當年鹿谷山大火，為了救，他留下的疤痕。

今日方才知道，原來當初他沉默不語，并非不想理，而是——

傷勢疼痛過重，甚至難以開口。

衛姝瑤腦子嗡了一下，耳鼓都好像在突突直跳，半晌沒有回過神。

直至一聲涼涼的低沉嗓音響起，將茫然的思緒拽了回來。

“說罷，又想求孤什麽事？”

換了新封面，嘿嘿，大家覺得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