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申安端著托盤呵著腰立在檐下，邊帶著笑，褐灰的眼珠兒卻是冷冰冰的：“太後娘娘也是為了薛姑娘好，更是考慮著姑娘的名聲。咱們大裕人都是有的，哪能由著賊臣擺布，姑娘您先在前頭走著，太後主子隨後便到。”

他施施然掏出一張黃絹：“太後懿旨。”

執沉默地跪了下來。

這是一封冊封為太子妃的詔書，因為來不及等大學士潤增刪，措辭也顯得分外倉促樸拙。

申安把詔書到執手裏，笑意高深：“太子妃娘娘，恭喜啊。”

他上前一步，把裝著白綾的托盤舉起到執面前：“請吧，娘娘。”

左不過是一條命，執著那條綾子說：“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這輩子活得稀裏糊塗的，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有時候坐在那，我也總覺得自己像是個空殼子。主子們的話像是大山似的，說要初一向我，便斷然等不到十五。”

申安仔細打量著這位薛姑娘，娉婷地立在春風裏，半邊子濯沐著春，鬢邊的發、臉上的絨都像是撒了一層細的金。說出口的言語沒什麽緒，臉上平靜的神像是蓮臺上的觀音。

“太子妃娘娘這是心裏對主子們有怨？”

“豈敢。”執擡手將白綾抓握在掌心裏，膩冰涼的從指間出去，“常侍若到了太後娘娘跟前，勞您幫我帶一句話。”

“什麽話？”

“執死之後，請娘娘賜一把火，燒作飛灰，撒江河。我阿翁戰死于渭水河畔，萬川歸海，我只願能與他們早日相見。”

那時，已經鐵了心要赴死了。這些年來日複一日為人魚，當真是人打心眼兒裏厭倦極了。如今半只腳從黃泉路上邁回來，聽到的卻是這樣的消息口口聲聲一同殉國的主子們都有自己的退路。他們想要的無非是一人的命罷了。

薛則樸沒有注意到執的出神：“國不可一日無君，父親也在為此事頭痛不已。他到底是大司馬，為國分憂也是份的事。”

只要活著一日，便被迫要在這掖庭深泅渡。執靠著引枕閉上了眼睛，心裏一片酸。

薛則樸卻以為是困倦了，于是站起來：“執姐姐，你才好些，盡早休息著。過幾天我再來看你，行嗎？”

他目真摯，語氣又似有若無地帶了一懇求，見執緩緩點頭，薛則樸倏爾一笑。

從這依稀的笑容裏，執終于能將眼前的年和過去那個追在後的小尾聯系在一起。

于是淺淺笑起來，蘸著水寫：“好好休息。”

薛則樸的目立刻明亮起來，晶瑩剔：“好！”

聽著他的腳步聲走遠了，執睜開眼看向他離去的方向。薛則樸的寬大袖上面金銀線疊纏繞，好似一張匝匝的巨網，要將吞沒其中。

太後與太子後來的事，執也是陸陸續續從下人們口中得知的。祿勳并數位史趁著永福堂起來的功夫，護送著太後、皇後與太子一道，本 文由企鵝 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 理上 傳換了趁出了城，如今已至益州。追隨者數萬之衆，太子齊桓已在昨日登基為帝。

齊桓本該是名正言順的天子，只是薛伯彥權傾朝野，他不認這個皇帝，大臣們也不敢認。除了連夜跑去益州追隨齊桓的數十大臣外，未央宮裏的舊臣們私下裏仍他太子。

執聽過後也沒說什麽，頸子上的傷還沒好全，閑暇時除了立在窗下發呆，便是臨窗習字，一晃又是數日。

那日是大行皇帝的小殮，整個長安城籠罩在漸漸的春雨中。

卻玉走在執旁邊替撐傘，二人才從謹元殿回來，沿著青磚路往北走，兩側修得高深的城池，仄地傾軋過來，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總人心裏惴惴的。

“姑娘的嗓子可算是好些了，那時太醫們說得很是嚇人，說姑娘的嗓子怕是要倒了。奴才那時心裏當真是害怕，姑娘這般玉骨窈窕的人，聲音卻像男人一般，豈不是要人誤會了。”

宮裏沒幾個人知道太後冊封執的事，也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卻玉說話的時候聲音雖不高，臉上的神卻很是生。執被逗得發笑：“撿回一條命已經是頭等幸事了，若真了那樣，我也是得住的。”聲音仍啞著，眉眼彎彎的，像是畫上的仕。

兩個人在同一把傘下時，外頭細雨蒙蒙如夢似幻，總讓人覺得回到了江陵的將軍府，而不是這令人時時都膽戰心驚的未央宮。

途徑了一宮苑，層樓高起，頂子上單檐四角攢尖，盤龍舞、繡柱雕楹。門楣上題了“承明”二字。

灰的天空之下，這座宮闕顯出幾分低調的雍容。

還沒來得及細細打量，朱紅的門便開了，二人下意識看去，只見院子裏竟站著十來個醫模樣的人，個個神肅穆，無一人高談闊論。一個男子急匆匆地從裏面沖了出來，他頭戴爵弁，著灰綠深，臉上不知是汗是水，一雙眼環顧四周，看到執仿若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走上前來。

“你站住。”卻玉護在執前面，“是何人這般冒冒失失的？”

這人看年歲約麽有三十出頭，蓄了胡須，五雖不出衆，人倒也長得端正。他的神頗為急切，卻又不得不恭敬地拱手：“敢問姑娘知不知道府監該如何走？”

“你慌慌張張的，要去府監做什麽？”卻玉滿眼不信，仍把執護在自己的後。

那人咬咬牙，終于說：“我徐平，原先是長安城裏一家醫館的郎中。裏頭是宮裏一位主子，前日夜裏就病得厲害，大司馬我宮來為他看診，如今需要去抓幾味藥，他們我去府監，可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也是頭一回宮，本不知道府監在哪。”

宮裏的奴才們跑了一半，上上下下都缺著人手。

執對卻玉說：“你帶他去吧。”

卻玉聞言立刻搖頭：“上回的事奴才心裏還後怕著，如今兵荒馬，奴才不會再丟下姑娘了。”

徐平聞言急得滿臉是汗，大抵是那位主子病得厲害，執只好嘆氣：“那我們同去吧。”

府監其實只是個二進院，兩排廡房都罩著灰綠的瓦當，雜草枯黃的殘葉間萌生出三三兩兩的綠意，如今也都被雨水沖刷得彩鮮煥起來。

府監的年輕侍跑了大半，只餘下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太監，徐平對著他報了幾味藥的名字，那個老太監便巍巍地起去拿。

徐平嫌他作慢，又不好自己上手去拿，只一聲又一聲的催促著：“快些吧常侍大人，您若是再慢幾分，那位主子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他眼尖得狠，指著老太監挑的藥就嚷嚷起來：“這人參的須子都斷了一半，只怕是放了不年月了吧，藥效都減了。還有這陸生菱子，都變了，你瞧瞧這還能吃嗎？”

那老太監也是有脾氣的，當即罷手：“嫌東西不好就甭從這拿藥，裏頭庫房的東西好，您拿著主子們的印章來，奴才絕無二話，馬上給您取來。別說幾副藥了，就是百年的老參都任您拿去。”

主子們都跑到益州去了，哪裏拿得出主子們的印璽。

徐平被將了一軍，一時語塞，咳嗽兩聲才說：“得得得，照你說的辦吧。”

老太監包好了藥，徐平將紙包護在懷裏，外頭雨仍下得細，卻玉將額外帶的傘給他，徐平連忙道謝。

見他眉宇之間憂慮之不減，卻玉忍不住問：“到底是什麽樣的主子。若說看重他，為何只外頭的太醫給他看病，若說不看重，那一屋子的醫家，烏泱泱的，看得我眼都花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出了府監的門，徐平揩了一把額上的汗，低了聲音：“不瞞姑娘，是昭王殿下。”

執的腳步一頓，緩緩擡眼看向他。

徐平沒注意到神的變化，自顧說：“他是胎中帶的不足，年時又傷了眼睛。剛過冠齡的人，脈象得幾乎不出來。”

四下無人，他低了聲音：“救他是大司馬的意思，不用宮裏的太醫約麽是害怕走了風聲。大司馬和我們都打過了招呼，說是用猛藥也不怕，保命即可，能活過這陣子便夠了。”

“猛藥？”執突然啓問，“什麽猛藥？”

話不多，徐平見難得開了口，猶豫了一下，還是照直說了：“阿芙蓉。”

一道春雷兜頭滾過，照得執烏發朱，唯那雙潭水般的眼眸輕輕一。

見執如此神，徐平湊近了些：“這不是大裕的東西，知道的人不多。見姑娘的意思，像是聽過。”

他臉上雖仍帶著笑，眼中卻很是冷淡：“阿芙蓉是一味好藥，可卻容易人癮的。這藥用上了，人就廢了，哪怕短時間保住了命，日後死狀只會比現在慘烈百倍。”

“徐平區區草民，對宮裏的事不想了解更不敢多問，主子們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他收回目，平視前方：“和姑娘說，也是一時沖多言，還請姑娘聽了權當沒聽。”

執沒說話，他們三人便繼續往前走，像是一口氣頂在嚨口，跟著湧出一抑來。許是在這未央宮裏難得遇上和一樣死生都由不得自己的人，無端執生出一同病相憐的悲天憫人來。

一路無話地走到了承明宮門口，徐平正想同執道別，卻聽見裏頭傳來一個年的嗓音，像是個被捆了手腳的豹子：“混賬！放開我！”這聲音耳，是昭王邊那個元的侍衛。

幾乎一瞬間就讓執回到了那個涼風漫卷的深夜，還有那個隔著無盡燈火“看”向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