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徐平來不及多說，三步并作兩步地向殿走，執遲疑了一下，偏過臉對卻玉說了聲“你先回去”，而後冒著雨低著頭跟在徐平後，一并走了進去。

原本坐在廊下的太醫們早一窩蜂地沖了進去，沒人注意到著普通的執。

穿過廊下，邁過門檻，兩排中謁者端著漆盒立在門邊，哪怕沒進室，便已經聞到了濃濃的藥味，其間又夾雜著一詭的幽香。

屏榻間兩名太醫按著榻上那人的臂膊，有人單手端碗，另一只手著床上那人的下頜，將濃黑的藥徑直灌榻上那人的齒之間，他不肯喝，湯藥便順著他蒼白的角流出來，沒鬢發間，像是一道暗沉的淚。

那夜裏跟在昭王邊的年名元，此刻被人按住了手腳，目眥裂，擰著子掙紮得厲害。

一碗見底，方才桎梏齊楹的幾人終于松開了手，只餘他一人伏在榻上艱難地呼。他滿頭烏發披散在肩上，飄散在榻下的牙板前，汗水濡了他的額鬢，幾發黏在齊楹的臉頰上，他原本覆蓋在眼睛上的縧松松垮垮，淡的薄暈開斑斑跡。

比起那一日，他頃刻間斷人生死，此刻的齊楹卻活像是個孤伶伶的野鬼。

他艱難地半撐著子坐起來，一面用手背抹去角的藥，輕蔑道：“休想用這些髒東西左右本王。”電火石間，他一手向床邊的引枕，枕下竟是一把寒芒冷冽的匕首，他仰起下頜，刀鋒快得像是一道殘影，狠狠向自己頸間抹去。

原本一直沉默的元終于在此時掙開了束縛，他撲上去赤手空拳地握住了白刃，刀鋒的聲音分外刺耳，鮮順著他手臂流下來，他來不及查驗傷勢，只哽著嚨喊了一聲：“王爺。”

空氣凝結了冰，一片片地掉在了地上。

齊楹的發上都墜著冷汗，從執的角度看去，恰好有一滴掉落在他臉上，順著腮邊落下的那一刻，像是一滴從那幹涸眼底流出的淚。

他全的力氣像是在一瞬間被走了，元奪過他的匕首，齊楹仰面跌在床榻上，結上下滾兩下，邊勾勒一個愴然的弧度。

他口起伏著，長發半覆面，薄抿得很。

元掌上的鮮淋淋漓漓地落在地上，他指著外頭，對著面面廝覷的太醫們大吼了一聲：“滾出去！都滾出去！”

他雙目赤紅，好像要殺人一般。

執下意識向前了一步，卻覺到一力道牽著的袖，轉頭看去，是徐平對著輕輕搖了搖頭。

他們隨著衆人一道走了出去，立在滴水檐下，徐平對執說：“長此以往大羅神仙也抵擋不住阿芙蓉這玩意兒。”他嘆了口氣，“可沒人能救他，他和咱們都不一樣，他沒得選。”

執終于聽懂了徐平的弦外之音，走到他面前問到：“什麽沒得選？”

徐平盯著黑白分明的眼，無奈地一笑：“太子南逃到了益州當了主子，大司馬若不願俯首稱臣，自然要另立新君，你瞧這一屋子的太醫都在保他的命，難道還猜不出大司馬選了誰麽？”

執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的永福堂。

卻玉拿來巾櫛替頭發，一面低聲說：“天這麽冷，奴才替姑娘燒杯姜茶吧。若是此刻病了，只怕請大夫都是難事。”

外頭的雨還在下著，毫沒見減緩的趨勢，執有些冷，子也在發，卻玉把炭盆端得更近了些，又添了幾塊炭。起替執換服，卻看見懷裏抱了許多剛摘的花草。

卻玉著實吃了一驚：“姑娘，這是何？”

“這是紫地丁，我從扶春園裏摘的。”執把東西抖了抖水，攤開放在桌上：“你去幫我找個陶盆和研缽來。”

卻玉回來時就見執一個人坐在孤燈下，上披著件服，目定定地著燈火發呆。

這些年來卻玉常能看見執這幅模樣，卻玉自己不是局中人，又不得不看著執深陷其中。

太子到了益州當了皇帝，只怕那起子人早就拿執當個死人了。

未央宮裏又要冊立新君，那執的份便更是微妙了。算不得主子，也不是下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回薛家去。可和太子定過親的子，又哪能說一門好親事呢。大司馬名義上是執的叔父，可裏的親緣分外淡薄，想到這，卻玉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

執轉過頭見滿眼的淚，驀地笑起來：“你哭什麽？”

卻玉倉促抹了一把臉，搖頭：“沒哭什麽，姑娘。”

執傾去拉的手，兩個人兩雙手疊在一塊兒：“卻玉，你不用擔心我。再不濟我也是薛家的人，養我終老不問題。其實這樣也好，等過陣子咱們就能出宮去了，去荊州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和地笑起來，眼睛很是清澈，在這下著雨的傍晚尤顯明亮。

卻玉淚眼婆娑地點頭：“說準了，姑娘可別蒙我。”雖然看上去明伶俐，裏卻是個實心眼，人也純善。執拿著帕子替臉：“說準了，你信我。”

那夜的雨到了後半夜才將將止歇。

第二日清早，徐平在去承明宮的路上又到了執，上沾著一層水，顯然等了好一會功夫。

“你……”

執將一包東西遞給他：“這是紫地丁，我昨夜已經焙幹了，加進湯藥裏可以沖減阿芙蓉的烈。”

徐平輕輕搖頭：“單用紫地丁也是無用，還得加兕角。這東西不易得，還得是沙底烏黑的藥最好。但是宮裏缺醫藥，我把府監翻了個底掉，就連劣等的灰兕角都沒有。”

執從袖子裏取出一個荷包，將一個紙包從裏頭取出來：“這是南面的兕角，又蛇角。”

嘶啞著嗓子說完話，而後便安靜地盯著他看，徐平的眉心攢起，將信將疑地展開紙包。裏頭當真是一節兕角，約麽有寸長，取的是兕角尖上那截，鎊片卷曲，澤烏亮，竟是難得的極品，這傳聞中的東西徐平也只是在醫書裏見過，這麽一丁點便足以價值千金。

起先他不過以為是宮裏有頭臉的大宮，或是哪路使。穿著看不出份的青曲裾，上連個飾都沒有。徐平的目再落到頸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發疑竇叢生。

執緩緩垂下眼。

昨夜沒睡，今日又在風裏站了良久，忍不住偏過頭咳了兩聲。

徐平見不言，不願迫，默默收下了的東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個病弱的瞎子，哪裏能做中興大裕的雄主？早晚淪為薛賊的掌中傀儡罷了。要我說，你給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為他好。”

走出好遠的路，卻玉終于忍不住發問：“姑娘這又是何苦呢？”

繡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淺淺的，執目平靜地向前方看，輕道：“于私，我不該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憐惜他一條命。”發上凝結的水順著雪腮淌落，細膩地流進領裏，忍不住輕聲嘶了一下。

“夫人給姑娘留下的東西不多了。”卻玉擰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馬府上的書，餘下的就是這些藥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缺醫藥，這些東西也太貴重了些。”

“我救的不單單是他。”執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齊氏宗親裏哪裏還有擔得起國祚的人？永、福兩位皇叔已死，餘下的宗親除了縱聲的，便只有七八歲的孩子了。若等到這些人登上帝位……”

向西面的連綿宮闕，執微微抿：“我父親是大裕的鎮英將軍，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

這兩日執都沒再出門，到了第三天早上，卻玉從廊下提膳回來時對執說：“昨日夜裏送進來一個人。”

大廈將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麽還會送人宮來。

執的嗓子還是老樣子，擰著眉心喝完了藥，卻玉在繪聲繪地描述：“是陵翁主，安江侯的郎。孟皇後還在世時，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為婚，為昭王殿下同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親。”

“可姑娘你說，既定了親，如今昭王也過了冠齡，為何遲遲不曾婚呢？”

還能為著什麽呢，左不過是孟皇後仙逝，昭王雖有虛爵在，卻是個有今日沒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麽會將自己嫡親的兒嫁給昭王。

過去千萬般不舍，如今卻地連夜將兒送進了宮，可見四方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靈通。這個帝位，果真是要到昭王來坐了。

薛伯彥把持朝綱十數年，先帝晚年對他全心倚重，哪裏是臭未幹的太子能一較高下的，在益州那邊追隨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彥這裏分一杯羹的人卻大有人在。

卻玉為執戴上一對白玉桃葉耳鐺，一面低了嗓音：“聽說陵翁主哭鬧了一夜。”

葉墜珠搖，卻玉嘆息一般說：“聽說安江侯已經替選好了人家，可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頭有些吵鬧，卻玉常侍鄭秦去打聽怎麽回事，鄭秦一路小跑著回來，聲音都有些：“姑娘，陵翁主投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