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府監很快便送來了大婚那日的吉服。

紫檀木架子把這裳撐得分外端正。

執擡起手，輕輕落在服上，金銀線繡了一對凰，它們引頸長鳴，分外鮮煥。

此時此刻，執的指尖剛好落在其中一只凰的喙上，細的金線像是一只匝匝的網，它高昂著頭顱，好似要用短而利的喙撕破這塊錦帛，掙累累金線，振翅而飛。

卻玉這幾日總是垂頭喪氣的，執竟沒有預想的那般難過。

大抵是那日見過陵翁主之後，薛伯彥說的話頗有幾分深意，自那一日起，已經料到了會有今日。

闔宮上下還沒改口，卻對猛地敬重起來，仍住在永福堂裏，邊的奴才卻足足添了一倍，原本的廂房都騰出來依然不夠用。

起先執不願這麽麻煩，但卻玉終于因為要調/教這群新人，轉移了一些注意力，執便沒再多過問。

這件嫁趕制得匆忙，可仍能在燈下顯示出一靡麗的金貴來。執立在那看了片刻，就聽見一個聲音自門外傳來：“姐姐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說話的人正是薛則樸。

執循聲看去，語氣中帶了一疑：“你怎麽沒遞牌子就來了，衛尉不曾攔你麽？”

他今天換了一常服，頭發高束冠中，他只比執小了一歲，卻足足高出一個頭。

“這都是些小事，橫豎也沒人敢攔我。”他嘻嘻笑著湊上前，和執一道看這件婚服，“就不能不嫁給他嗎？”

見執不說話，薛則樸向執邊又湊得近了些：“父親和我母親說起要把你許給陛下時我也在場，我央求了父親許久，他也不肯聽我的。這些年你在宮裏過得辛苦，如今也該遠離這些是非之地了，如今便要把你嫁給那瞎了眼的病……”

“薛則樸！”執猛地打斷他。

已經有些惱了，語氣也比以往更重些：“你知道他是誰，你也知道我如今的份，你若是不敬他，便也是不敬我了。”

薛則樸聞言微微瞇了瞇眼，旋即又出了乖順的表：“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他出一只手去拽執的袖子：“我只是不想讓你嫁給他。你是薛家人，他只怕和齊桓一樣，心裏都忌憚著你，你嫁給他必然要委屈。姐姐這樣好的人，我不舍得你委屈。”

他指著這婚服：“你若喜歡，我能人給你做更好的。包括未央宮裏的奇珍異寶，只要你喜歡，我都能弄來一樣的給你，這皇後沒什麽意思，你不嫁他好不好？”

他滿眼不諳世事，頗為認真地說完這一席話。

見執仍不說話，他拉著的袖子搖了兩下：“姐姐，這事沒有你想的那麽難，只要你點頭，我保準齊……陛下不敢你一指頭。你就仍住在這，我隔三差五便能來見你。”

“我嫁給誰、不嫁給誰，我留在這，還是到哪裏去。”執眸澹澹，“薛則樸，你要記得你我的份。”

見如此，薛則樸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我知道了，執姐姐。”

他轉向門外走，走到門邊時卻又轉重新回到面前，正道：“就算是你嫁了他，我也會常來看你的。”

不待執再回答，薛則樸已經闊步走了出去。

*

六月初十，執白日裏睡多了，到了晚間反倒是不困了。卻玉給尋了些繡樣，便坐在窗邊繡帕子。

梆子打過三更天時，外頭嘈雜起來。

卻玉差茂喜去問，過了一刻鐘的功夫，茂喜順著牆回來了。他顯然是嚇得不輕，跪下來時胳膊還在。

“聽說是陛下邊的一個宮，在陛下日常的飲食裏下了毒。”他說罷還咽了咽唾沫，心有餘悸，“好在陛下沒喝，那邊現下正在審呢。”

執聽罷問到：“是誰在審？”

“大司馬。”茂喜道。

難怪他害怕，薛伯彥審人的本事是宮外都出了名的，流水般的刑在他手上都只是淺皮。在戰場上皮筋的事兒做多了，他只會覺得宮的板子都像是撓。

執將手裏的繡樣收起來，對著茂喜說：“將宮門都關好，你們都早些睡下吧，只當今日什麽都沒聽過。”

茂喜喏了聲，躬退了出去。

卻玉給執拆頭發，外頭的風刮得像鬼哭似的，人心有戚戚。

執按住拔簪子的手說：“一會兒等安定了，和我出去走走吧。”

卻玉微微吃了一驚：“姑娘……”

執在圈椅上，眼睛向窗外，婆娑的樹影抖落在窗上，只是覺得心裏越來越煩悶：“我不去承明宮那邊，咱們往南面逛逛，聽說群芳館裏養了幾棵曇花，這幾日就要開了。”

這宮裏郁得嚇人，卻玉知道執心裏定然不如面上那般平靜，也不再勸了：“好，我替姑娘拿件裳。”

*

承明宮裏，齊楹披著服坐在燈下，薛伯彥坐在下首的圈椅上。那個下毒的宮已經被打得模糊，薛伯彥冷笑喝道：“說！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陛下？”

防止咬舌自盡，那宮的口中被塞了布，有常侍上前來把堵的東西拽出來，那宮既不開口為自己申辯，也不回答薛伯彥的問題，只睜著眼睛嘶聲對齊楹道：“齊楹！你為何不去死？你為宗親，不僅甘做竊國之君，更甘願為薛賊的傀儡玩，你為何不以死謝國？齊楹，你為何不死？”

室衆人的頭都垂得極低，更有甚者已經兩戰戰。

薛伯彥顯然氣急，上前狠狠踹向那名宮心口：“混賬！”渾然未顧及是否會弄髒承明宮的地。

宮早已氣息奄奄，又被踢出數步，咳出一口鮮：“殺了我又如何，早晚有天下人來殺你們，你們君臣蛇鼠一窩，難不可以戮盡天下人……”

很快便咽了氣，有太監們上前來把拖了出去。一地痕，空氣裏彌漫著的腥膻。

薛伯彥猶不解氣，口劇烈起伏幾次，而後才轉看向齊楹：“宵小所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夜風吹得正猛，拍得窗紙都在作響。

薛伯彥見他面平靜，心下稍安：“明日臣會府監重新替陛下選一批乖巧聽話的，必不會再發生此等事。”

齊楹沒說話，他安靜地聽著薛伯彥的腳步聲走遠了。

薛伯彥一步一步將自己的心腹安齊楹的邊，承明宮、未央宮乃至整個長安城，都像是一個巨大又華麗的籠子，將他圈養于其中。

齊楹甚至難以分辨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薛伯彥為他心搭好的戲臺子。

幽幽宮掖好似將人吞腹中的饕餮。

齊楹站起，緩緩向外走去。

這是個流的深夜，承明宮裏安靜得像是一座墳塋。齊楹沒有人跟著，他左手握著盲杖，沿著夾道緩緩向南面走去。

*

今夜沒有等到夜曇盛開，執倒也沒覺得憾。只是這幾日接連發生了很多事，心裏很。

群芳館地宮西南角，環山抱水，繡石堆翠，倒是個雅致玲瓏的地方。們主仆二人擎著燈籠繞過池塘，風裏飄來一陣素馨花香，卻玉輕生對執說：“這兒似乎是綴霞宮。”

綴霞宮是先皇後孟氏曾居住的宮殿。

彼時先帝與孟皇後曾有過一段好的時，孟皇後喜素馨，故而綴霞宮裏遍栽素馨。而今斯人已逝，素馨也漸漸凋零，如今只留下三三兩兩的幾株仍在風中搖曳。

執走到綴霞宮門外，發覺這裏竟沒有上鎖。

半開的門扉向開著，順了剝落著紅漆的木門向看去，星若碎銀，一個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齊楹。

清冷的月照在他上，宛若青松落。

月安靜地鋪陳開，那人手中握著什麽東西，正耐心地拭著。

他心無旁騖，用幹淨的袖擺輕輕去手中事上的浮土。執此刻才看清，齊楹手中握著的竟然是一塊牌位。

他蒼瘦的指尖輕輕劃過上面依稀斑駁的字，一縷發垂落在牌位上，搖曳出一個寂靜又清冷的廓。

今夜對整個未央宮的人而言，都是一個不眠之夜。

而本該于事態漩渦正中的齊楹，卻好似一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

“為什麽是我呢？”齊楹突然說道。

他驟然開口，執下意識一慌，卻發覺齊楹并不是在說給聽。

他很耐心地著牌位上的字跡，再一次發問：“母後，為什麽會是我呢？”

齊楹的聲音很像他這個人，安靜又平穩，他似乎并不急于得到一個答案，而是簡單地想要把話說出口。

“我該喝下那杯水的。”齊楹的語氣平靜又篤定。

執隔著一道門看向他，卻在那一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

齊楹沒有再開口說話，他的指尖懸在那牌位之上一寸遠的地方，遲遲沒有落下去。

這座皇城中沒有屬于他的人，哪怕為國君，也沒有任何屬于他的外之。

他只能在這安靜的夜裏，將這三言兩語，說給已故的孟氏聽。

執又站了片刻，直到齊楹將那塊牌位拭一新，他站起走到一旁的花壇邊，索著摘了幾束素馨花，輕輕放在了牌位前。夜裏風冷，那些指甲大的花很快便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但齊楹看不見，他只安靜地站在那。

素馨花掉落在他的鞋面上，他也渾然未覺。

齊楹拎起地上的銅壺，緩緩給苗圃裏的素馨花澆水，素馨花早就枯萎了大半，餘下的也不過是星星點點的幾株，齊楹仍耐心地侍弄著它們，不厭其煩。

因為齊楹目不視，因此很多時候，執都像是一個旁觀者。在他無知無覺的時裏，執已經開始旁觀他的生命。看他頃刻間大行殺伐，看他一念斷人生死，再看他求死不得，意志消沉。

隔著一道門，裏外站著的是即將結為夫妻的兩個人。

也是同樣在詭譎的宮闈深泅渡的兩個人。

濃黑的穹廬之下，齊楹像是一團輕飄飄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