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的發還帶著水汽，外袍也未曾下，蹀躞帶尚在滴水，濡開腳邊的絨毯。

執垂下眼睫，緩緩俯向齊楹行禮：“陛下。”

聲音不同以往，落在齊楹耳中亦是如此。

若不是黃昏後，太傅帶著人匆匆趕來，語氣中還有未散去的怒意，齊楹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

流和死人啊。

世就得是這樣。

但世，不該人來陪葬。

至不該是薛執這樣的人。

所以齊楹冒雨來了，踩著淋淋的磚石，聽著雨水打在紙傘上的聲響，他走得有些急，卻又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未曾踩在實。

一直到了椒房殿，他聞到了悉的氣味。

除卻椒房殿中經年累月未曾散去的香料之外，還有薛執袂裾間溢出的淡香。

尚存的話猶在耳畔。齊楹的心卻莫名平靜下來。

“陛下與劉臨的事，就連臣尚且避嫌。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偏偏薛則簡就像是後腦勺上長了雙眼睛，竟在衆目睽睽之下逃了。”尚存語氣中帶著怒氣，“若有朝一日，劉臨興師問罪，臣卻著實不知道該如何搪塞了。或許臣該提早上書于陛下，讓陛下賜一死。”

尚存對薛伯彥有著不加掩飾的恨，以至于一同恨上了薛執。

“不是。”齊楹對尚存如是說道。

“冠業侯哪裏會真心襄助朕。”齊楹用手示意元為尚存看茶，“老師先前既說大爭之世，人人相爭，冠業侯兵強馬壯，在大裕之南眈眈相向，他的胃口何止是區區一座微州城？”

尚存沉默飲茶，半晌後才苦笑道：“陛下，為何臣舉目四，都是敵人。臣不知道自己該信誰，不該信誰。臣今日信任的人，或許明日就將對臣揮刀相向；臣今日倚仗之人，他日或將作壁上觀。”

回答他的只有寂靜的風聲。

這個問題齊楹無法給出答案。

甚至，他自己亦深陷這一囹圄之中。

“陛下。”尚存再道，“陛下既不願置皇後，臣還有一言。”

“子順多，陛下若能讓皇後深不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夜雨拍窗，風裏傳來尚太傅平靜又冷漠的聲音：“與其任由待在陛下邊做薛賊的耳目，不如陛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人亦是可以被利用的。”

雨水斜織，穿窗戶。

*

執擡起眼睫，安靜地看向齊楹。

他的手還停在半空。

有些話其實說與不說，并沒有所謂。

這個道理不僅齊楹懂，執也懂。

將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了一聲陛下。

有時也不懂齊楹對的，他分明早已言明，他們二人之間，不過是心知肚明的關系。

“明日還想出宮去麽？”齊楹將的手握住，溫和問。

執凝視他：“臣妾擔不起莫須有的罪名。”

齊楹驀地一笑：“朕知道不是你。尚存他也是被騙得多了，他不相信任何人。”

“走吧，當朕是在向你賠罪。”他如是說。

齊楹的語氣低而，好似在央求。他的指腹輕輕開的掌紋，像是淅淅瀝瀝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尖兒上淌過。

那一刻，執想的卻是，這個男人當真是懂得如何人心的。

“好。”點頭答應了。

齊楹的邊流出一個細微的弧度。除卻聰慧與冷靜之外，在宮闈深泅渡的這些年歲裏，執仍舊得像一滴水。

“那朕回去了。”他匆匆而來，好像只是為了這一件事。

執送他走到門口時，頭頂恰有一道雷聲滾過，隆隆作響，好似地裂天崩。

“陛下。”執低聲說，“雨夜難行，你要不要……”

話說至此，咬住了自己的下。這話像極了在自薦枕席，若是太後在，必然要把閨訓再抄十遍。

齊楹邊的笑意深了，雖看不見的表，卻能到的踟躕。

“還有事，下回吧。”

這話說得便是人誤會的。

執愈發窘迫，齊楹已然走了雨中。一行人的影子被最前頭的兩盞風燈拉得瘦長。齊楹走在當中，背影似是要被天子冕旒彎一般。

影影綽綽，漸漸模糊。

*

于是第二天一早，齊楹便派人來接。

對這一遭流程，執已經了然于心，也不必再用齊楹來幫穿。

這次齊楹沒有再帶去青檀寺，馬車沿著朱雀門而出。昨夜的雨在天明時分才停，地上積了一層水，馬蹄踩在上面，水珠四散濺開。

齊楹坐上馬車時便將子靠在了迎枕上，看得出很是疲倦的樣子。

他本就清癯，人也顯出三分伶仃。

上車前執才聽見元嘟囔了幾句：“原本主子管著府監的時候便是這般宵旰食，如今更是如此了，主子不拿自己的子當回事，只能奴才幹著急了。”

車上一派昏晦，齊楹的五亦顯得朦朧，不過是隨著車簾輕搖間，進一線天，剛好落在齊楹的眉骨上，宛若平蕪盡起伏的春山。

幹淨，溫潤。

默默看了良久，直到齊楹輕咳了聲，指著桌上的漆盒說：“吃點東西吧。”

裏頭是些點心和果子。

執如夢初醒，才覺察出自己竟盯著他看了許久，紅著臉搖頭：“我不。”

齊楹撐著子，欠拿起一塊粔籹，遞進執手裏：“會不會喝酒？”

這是種用糯米和花做的點心，像是才用油炸好的，尚冒著熱氣，這東西在長安并不常見，倒是時在江陵常吃。

“會一點點。”小聲說。

“一會若有人你喝酒，你便要實話實說，知道嗎？”齊楹的手拍了拍的胳膊，“嘗嘗，可還喜歡？”

口香甜，吃得人鼻子微微發酸。

齊楹聽不見說話，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怎麽，不喜歡？”

執吸了吸鼻子，半垂著眼睛：“時在江陵常常能吃到這個。臣妾的母親也會做。那時臣妾和阿翁從外頭騎馬回來，阿娘便會做好吃的等我們。”

手裏的點心香氣撲鼻，繚繞的熱氣人覺得暖洋洋的。

“除了淋，有時阿娘也會加豆和甜酪。阿翁若是要領兵，阿娘也會做上許多，用油布包著，讓阿翁帶到路上吃。”

難得在齊楹面前說這麽多話，齊楹彎道：“現在和朕在一塊，你說得比過去要多些了。”

馬車裏的空間太小，他們倆又離得這般近，執面上微微一燙，又把視線落在手裏的點心上：“陛下怎麽會想吃這個？”

桌上的漆盒裏除開旁的點心，粔籹只放了這一個，現在已經到了手上。顯然這東西并不是齊楹想吃，而是專程做給的。

此刻才想到這一重，齊楹重新靠回迎枕，像是已經猜出的的心思。

他邊翹起一個弧度。

“小姑娘，多吃點，吃飽了就不想家了。”

他還記得那個困住的夢魘。

一滴淚順著執纖翹的睫沁出來，無聲地擡手掉，而後仰起臉對著齊楹笑：“好。”

*

他們要去的這家酒肆是一棟二層的木質小樓，迎面的匾額上是篆書的“煙鷺”二字。

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兩側楹聯高掛，說是酒肆，倒像是個清談的好去。

執知道齊楹出宮必不會是什麽花前月下，挽著齊楹的手登上樓梯，小聲數著：“一，二……”

酒館二層都是雅室，以名茶來命名。

堂倌引他們至其中一間，裏面一間有一個人在等候了。

來人眼窩凹陷，鼻若鷹隼，是個胡人。

他對著齊楹說了句胡語，齊楹拍了拍執的肩膀，示意坐下，而後亦用胡語作答。

酒肆臨街，窗下是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執只懂一兩句胡語，因而聽不懂他們二人的談，便靜靜地著窗外發呆。

好在他們的對話并沒有持續太久，那胡人端起酒杯對著齊楹敬酒，齊楹欣然喝下杯中的水酒，待到那個胡人將酒杯斟滿，轉向執時，齊楹按住了執想要端杯的手。

“人不擅飲酒。”他笑著用胡語說。

這句話中，執只聽懂了妻子這兩個字，抿著只作不懂，耳垂卻又漸漸發燙。

離了酒肆，他們重新上了馬車。

“不好奇我們說了什麽？”齊楹問。

“一點點。”執倒是坦誠，“我們和北狄打了許多年的仗，哪怕到現在還時常起齟齬，陛下為何會在這時候見一個胡人？”

齊楹對的坦誠并不討厭：“哪有什麽敵人。他是個胡商，我在同他談生意，是要買他們的戰馬。”

看得出今天的生意談得很是不錯，齊楹難得有這般心外的時候。

“餘下的時間都是你的，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執對京城并不悉，因此凝眸思索片刻，卻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思來想去，所悉的不過是未央宮罷了，早已被飛檐翹角的四角天空困住了。

尚來不及說話，只聽得一低沉的馬嘶，馬車劇烈抖了一下。

執掀起車簾，只見眼前白一閃，一個蒙面的黑人正將刀猛地刺一個路人的前。

鮮飛濺，以一種誇張的勢頭噴湧而出。

街上立刻了起來，尖聲、呼喊聲不絕于耳。

車夫立刻將發生了什麽一一稟告給齊楹，而後抖韁繩想要離開此地，馬車向前走過數步，執突然猛地拉住齊楹的手臂：“陛下！我想救他，他還活著！”

鮮自那人的口鼻湧出，他意識渙散，雙手卻不自覺地在虛空抓握著。

執收回目，再一次攥齊楹的袖擺，聲音愈發急切：“陛下，我若再不救他，他就真的要死了。”

“他當街遇刺，或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你也要救他？”

“是。”執的聲音微微發，“我母親通醫，也曾將醫傳授與我，請讓我救他，陛下。”

“去吧。”齊楹如是道。

執如蒙大赦，猛地起，尚不等車夫將車凳放好，已然跳了下去。

撲到那人前，先去掀他的眼皮，而後飛快地解開發帶捆住他尚在出的管。

邊漸漸圍了三三兩兩的路人，執正在拿帕子堵住那人的傷口，他卻掙紮著醒了過來，他定定地看著執，像是要將的模樣記在心裏，口中斷斷續續：“救我……我不能死……”

“你不會死的。”執按住他的手，“聽我說，呼吸。”

離五步遠的位置，齊楹亦背對著，靜靜地站在風裏。看不見的五，只能聞見風中的腥膻。

執如水一般的聲音穿雲破月，如同春風拂過山崗。

第一次聽說薛執這個名字，是因為被太後賜了白綾，幾乎沒救回來。

再後來，便是在陵翁主門前，一個剛死裏逃生的人勸陵翁主好好活下去。

齊楹知道，這個人有著世間最的雙手，曾用這雙手引他登上青檀塔，此刻亦在用這雙手搭救別人的命。

眼淚不是的武，但溫是。

那一刻，齊楹的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

幸好活著。

而不幸的是，他卻看不見。

早已習慣黑暗的齊楹，真的很想在此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