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人的傷勢雖重，好在未曾傷到什麽要害。

齊楹命人將他送到醫館裏去，順便留了些銀子。這是執的善心，可上沒有錢。

救了人，不多話，只用手輕輕拉他的袖子，怯怯地了聲微明。

到底還是需要他來善後。

齊楹無奈地掏了銀子，執立刻開心起來：“您菩薩心腸，好人會有好報的。”

好人有好報？

這話齊楹聽了便覺得失笑。

執上的腥味很重，在馬車上刻意離他遠了些。

適才已經洗過手，執的長發沒了發帶，便只能披散在肩頭。

宛若綢緞，漾開一圈的輝。

細碎的風吹過，一縷發恰好拂過齊楹的手指。

“你的發帶呢？”他問。

“給他止用了。”執輕聲答。

上面染了，的確是不能再用了。

“看來只能今日給你了。”齊楹輕輕嘖了聲，“原本還想再等幾天的。”

他的手指著馬車上的多寶閣：“上頭有個盒子，能不能勞煩你幫朕取下來。”

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當真是放著一個楠木漆盒。

盒上不曾上鎖，齊楹話中有笑：“你來打開瞧瞧。”

是一對點翠金釵，形似蝴蝶，各鑲嵌了一枚東珠。

珠箔鳥翩，華澹澹。

“臣妾……”執抿，“臣妾不會用這個。”

平日裏鮮戴這些複雜首飾，就算是用了，也總得有三四個侍來替梳妝。

齊楹一哂：“是朕疏忽了。”

他修長的手指撚起其中一，金搖：“坐過來，朕幫你。”

執垂眸看向自己沾了的擺，小心折起髒污的地方，向齊楹的方向挪了挪。

一只手掬起左肩上散落的長發，輕輕在指尖繞了個圈。

空氣裏有些熱，人昏昏沉沉起來。

他的手法分明是生疏的，稍不留神便扯斷了執的一頭發。

小聲吸了一口氣，齊楹的手便頓在了半空。

“上回替人綰發已經是十幾年前了。”他嘆息著搖頭，細碎的發過執的脖頸與臉頰，明明只是坐著不，就莫名人心猿意馬。

“弄疼你了，抱歉。”

十幾年前，那時齊楹幾歲，五歲還是六歲。

知道在疑什麽，齊楹換了個角度替簪金釵：“是為我母後。”

一對栩栩如生的金蝴蝶點綴在執的烏發間，齊楹擡起手指輕輕了：“似乎不算太糟。”

馬車中沒有鏡子，執下意識擡手去。

兩個人的手便在此刻到了一起。

細膩的青，冰涼華麗的金釵，還有子的指腹。

執下意識想收回手，卻被齊楹抓握住，他握著的指尖，引著向發間探去：“你可喜歡？”

其實早在他們婚前，執便設想過，和齊楹到底會走向什麽結果。

最有可能的便是如齊楹昔日所說的那般，算不得什麽舉案齊眉，或許是相互戒備，亦或是他將棄之如履。

他們二人之間怨偶天。

若是齊楹，也絕不會允許自己接納這樣的人。

所以面對齊楹的疏遠與戒心，執早可以做到照單全收。

但有太多次，齊楹對出手來。

卻第一次到了恐懼。

這許多年來的宮闈泅渡，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的心。

不論是慈悲心，還是阻絕的心。

與齊楹之間，早已注定了結局。

不能心，齊楹也不能。

又或許這男人，三分真七分假，談笑之間運籌帷幄，似假實真。

“陛下。”喚了聲。

可當齊楹偏著頭問怎麽了，卻又說不出話來。

“這麽說，便是不喜歡了。”

“不……不是的。”執深深吸了口氣，“快進八月了，不知尚太傅家的郎是哪日宮。”

“府監收拾出了幾宮殿，住在哪，怎麽住，還得聽陛下拿個主意。”

齊楹的手懸在半空，一室旖旎緩緩破碎消融。

片刻後，他輕輕松開了的手指：“下個月吧，朕還沒有想好。”

說話間，馬車已經駛章城門。

巍峨高深的宮闕抑且仄。

齊楹靠著迎枕沉默不語，好像又重新變了新婚那夜，那個疏離遙遠的君王。

在提醒他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提醒自己。

執在椒房殿外下了馬車，踩著車凳時，忍不住回頭向齊楹。

明明他眼上的縧遮住了半張臉，卻分明，那張一半浴著燈火的臉上，帶著難以言狀蒼涼與悲傷。

“薛執。”他突然開口。

沒等回答，齊楹繼續道：“朕做不到。”

“什麽？”問。

齊楹卻笑：“沒什麽。”

聽著淺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齊楹口一陣刺痛，他緩緩躬著，伏在了案幾上。

尚存曾說，皇後心腸慈，陛下何不以此利用。

齊楹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做不到”到底在說給誰聽。

只是一瞬間，一種陌生的疼痛在淩遲他的理智，齊楹手握拳，指甲刺掌心。

薛執。

這個年輕的人太過好、太過芬芳，以至于他常常會忘記。

的份不僅僅是大裕的皇後。

他的人生宛若幽微的風中之火，合該任由他熄滅在這盛世的餘暉裏。

*

一連數日，齊楹都沒再去見執。

進了八月裏，天氣漸漸冷了下來。

因著快到中秋了，齊楹專程去了一回昆德殿。

大長公主正在抄經，齊楹沒有打擾，在偏殿裏等了小半個時辰。

待抄完經時，已經過了正午。

“陛下來了。”齊徽在齊楹對面跽坐下來。

“再過十來日便是中秋了，朕來看看姑母。”

昆德殿位于未央宮最北，本就是個有人來往的地方，再加之大長公主生冷淡，不喜與人結，故而這裏愈顯安靜冷僻。

“陛下和過去不一樣了。”齊徽端著茶盞，安靜地打量齊楹，“哪怕在北狄時，我也常常能想起陛下時的樣子。”

齊楹的話不多：“一晃十數年，哪有一不變的道理。”

他臉上沒什麽笑意，臉也不太好，人看上去分外疲倦。

齊徽默默地盯著他看了一會，才開口：“薛家那個孩，陛下是怎麽想的？”

空氣徹底安靜下來，連風聲都聽不真切。

齊楹笑問：“姑母在說什麽？”

“薛執。”齊徽并不喜歡打啞謎，“你有什麽打算？”

“是大司馬要朕娶的人。”齊楹緩緩道。

“我知道。”齊徽看不見他的表，卻仍能悉他的心思，“你是我養大的，從你七歲開始便跟在我邊，微明，你心裏想什麽，我就算猜不出十分，也能推敲出一二。你如今已是天子，你喜歡誰、重誰，萬萬沒有我手的道理。只是薛執，是薛伯彥的侄，單這一條，你把投到上，便是錯的。”

的聲音雖不尖刻，卻在蕭索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叔叔殺了多齊氏宗親，而有朝一日他若兵敗被俘，你又豈會心慈手放他生路？等到了那一日，你又該如何對待薛執？”

家仇國恨。

輕描淡寫四個字，宛若大廈驟然傾塌，淹沒他心中本不該有的心思。

若站于青史之上，不論向後還是向前，唯有二字，輕若鴻。

“姑母。”齊楹突然開口，“朕或許，有一日可以不當這個皇帝。”

齊徽似乎笑了一下，說：“若陛下不是皇帝，那麽薛執要嫁的人，便不會是陛下。”

像是一把不甚鋒利的匕首輕輕刺破皮，不至于痛徹心骨，卻好似在一顆一顆地滲出珠子。不單單是因為齊徽說的話，也是因為齊徽話裏話外的生疏與薄。

“姑母。”齊楹輕輕舒了口氣，“姑母心裏在怨朕。”

“不敢。”齊徽的聲音平靜，“中州日漸陷落，北狄人秣馬厲兵，枕戈待旦。大裕重臣們占山封澤，圈占土地。陛下理應外修兵事，肅朝綱。陛下心裏裝著的，應該唯有天下，一時與江山社稷而言，實乃不值一提。”

未竟之事太多，而一時的，太輕太輕。

*

走出昆德殿時，天正盛。

秋日的風已經帶著寒意，不過才一個月的景，便從酷暑重回寒秋。

他有意克制著不去見，便果然知識趣。

元立在肩輿旁邊，輕聲問：“陛下，咱們去哪？”

今日尚未傳召過大臣，承明宮裏還積著許多本奏折。在與薛伯彥的斡旋鏖戰間，齊楹常常只覺分/乏。

雲影落在磚地上，留下一個纏綿旖旎的影子。

“椒房殿。”他終于說出了這三個字。

椒房殿分外安靜，卻玉倚著廊柱打瞌睡，齊楹來時竟無人發覺。

奴才們都守在殿外，唯獨齊楹自己走到了正殿門口。

他擡手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

他淺淺蹙著眉心，的名字：“薛執。”

“薛執。”

齊楹屏息去聽，仍不見靜。

幾個念頭自他腦中幾番閃過，電石火。待齊楹回過神時，他已經用肩膀將門猛然撞開了。

瘋了，他定然是瘋了。

肩頭發痛，心髒也跳得分外劇烈，咚咚地在頭腦中轟然作響。

齊楹走進殿，尋著記憶中的方向去往執的寢殿。

其間險些被兩個繡墩絆倒。

臥榻上，依稀傳來執平穩悠長的呼吸聲，好似沉浸在一個恬然的夢境裏。

一無可奈何的笑意爬上齊楹的角，他松了口氣，緩緩扶著床柱在那睡之人的床沿邊上坐下來。

燈火煌煌，他人卻在笑。

“朕看不到，便總是喜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