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齊楹像是聽到了一句好笑的話，他出手，掬起執臉側的一縷青，繞在自己的指尖。

“不要說傻話，也不要做傻事。”齊楹松開手，那縷秀發就像是流沙般流逝在他指裏。

“小姑娘太年輕，不知道惜著自己的命。”

“做朕的眼睛，可不僅僅是讀西都賦這麽簡單。”齊楹擡起手，指向窗外的丹墀。那裏正來來往往四五個小黃門，提著水桶，想要沖幹淨漢白玉石階上的漬。

雨打疏葉，漸漸瀝瀝。

齊楹從桌上隨手拿了本奏折，遞給執：“這本是才遞上來的軍，你來讀讀。”

檐下的雨水驚了兩三只小雀，夜濃稠得化不開。

執雙手接過，目掃過第一行，就微微一驚。

“樂平王十萬之師，自攻破濠州之日起，連屠三城，死傷者不可盡數……”

屠城。

執的聲音越來越低，齊楹笑問：“怕了？”

雖然已經坐到皇後的位置上，說到底，執也不過是個才十七歲的年輕孩。如花朵般奉養著，何嘗見過人間的烽火燎原。

咬著牙繼續往下讀：“中軍王孝文戰死、左將軍伏平重傷、屯騎校尉楊忠被俘，首級已懸于濠州城牆之上。”

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完的，短短幾十個字，讀得額上起了冷汗。

的呼吸聲比以往更急促，齊楹將奏折收回來，指著憑幾說：“上頭有茶壺，你自己倒水喝。”

壺裏是香片，花香盈齒。喝了卻又不足以靜心。

空空的大殿裏連一個奴才都沒有。

“大裕的積弊日深，不論是誰，都無法匡扶衰微之勢。”齊楹平靜說完，將手裏的奏折丟進了炭盆裏。

火苗舐著泛黃的紙張，一縷輕描淡寫的煙在執眼前散開。

齊楹扶著桌子咳了兩聲，背過去：“你回去吧，沒事不要過來了。”

執沒。

“你啊。”齊楹仍背對著，語氣中頗有幾分無奈，“還要朕怎麽同你說明白。薛執，朕不想屢屢你看見自己難堪的模樣，你這回可聽懂了？”

聽懂了，卻也不盡然。

“陛下。”執喚了一聲，“臣妾不覺得陛下難堪。”

消沉的下，齊楹平靜地轉過來：“那你記不記得朕也同你說過，死生禍福，各不相幹？”

執生得一張鵝蛋臉，眼睛又黑又圓，帶著一子執拗：“若陛下不拿臣妾當皇後看，那麽臣妾還是大裕的臣子。”

試探著去拉齊楹的袖子，他卻輕輕開了手：“你的主君在益州，不該是我。”

相識這麽久，頭一回這樣不歡而散。

執被他三言兩語間堵得說不出話來。

咬著自己的下，袖中的兩手疊在一起，像是糟糟的心思。

一個小黃門立在簾後說：“尚太傅到了。”

執蹲道了個福：“臣妾回去了。”

齊楹沒說話，便踅向外走，心如麻，一時不察險些被門檻絆倒，小黃門趕忙扶了一把，替打簾：“娘娘慢行。”

尚存在丹墀上同執打了個照面，一如過去對著他微欠了欠子。而後扶著侍的手走下了漢白玉石階。

進了承明宮的門，乍一看，殿裏竟沒有一個人。

尚存往前走了幾步，越過紫檀木長幾，才看見齊楹正半跪下來，在地毯上索著，似在尋什麽東西。

“陛下找什麽呢？臣幫您一起尋。”他不出言詢問。

齊楹緩緩站起，攤開手掌，他的掌心裏是一只翡翠耳墜。潤明亮，瑩然生。

“來人。”他將耳墜給小黃門，“去給皇後送去，說東西掉了。”

小黃門得了旨意退了出去。

不待尚存去問，齊楹不打自招：“走得急，朕約聽見了叮的一聲響。樂意戴的東西，自然是喜歡的，丟了，可惜。”

尚存隔著一層火燭看著齊楹，終于抑制不住嘆息了一聲：“陛下，陛下真的太苦了。”

這是個流的夜晚，不論是齊楹還是尚存，都有種山雨來的直覺。

齊楹卻在此時對著尚存彎而笑：“老師，同朕說，想要做朕的眼睛。”

“朕心裏，當真覺得好生歡喜。”

外頭的雷聲沉悶地炸響，好似神明泣涕，尚存亦是哽住了嚨：“陛下……”

能與齊楹同路走的人不多，經年日久，各自凋零在半路上。

他心忍，只顧向前，尚存只以為他冷淡薄。

薛執這一句話，卻到底搖了他的心神。

許多年來，尚存從未見過齊楹有這般心緒外的時候。

可惜也不過是石中火、夢中，轉瞬而逝罷了。

“不用勸朕。”齊楹緩緩跽坐下來，“朕心裏都明白，不論這份心思是真還是假，朕都不會貪圖半分。元的事是大司馬給朕的警告，他如今已經猜出樂平王去益州是朕的授意。日後朕往外傳遞消息只怕要難上數倍，老師也會被他們盯上，只是還有一樁事沒了，朕還要另想個法子。”

尚存問：“何事未了？”

齊楹在紫檀木桌上找了找，翻出了一本奏折：“這一本。”

“建德年間就有這樣的事，長安城裏一共有七家當鋪。出金額龐大，且有三家主要以買賣字畫為營生。這十幾年來，僅張芝的《冠軍帖》便倒手過四次，且每次都遠超其價。此外還有《春曉圖》、《楊淮表記》都是以天價的。”

聽齊楹說完，尚存的眉心也漸漸皺起：“陛下的意思是……”

“長安城裏不知有多人，手裏握著的都是不幹淨的銀子。”齊楹平淡道，“經當鋪的手過了一遭，這筆銀子倒有了正經來路。”

這些細碎的功夫都是齊楹在管府監時便得心應手的。

“朕本不想計較著這些，論為之道，這群大臣說若自己一心為了江山，朕只能信五，說到底哪有不圖名爭利的。只是這海樣的銀子不知道流向了哪裏，朕心裏總是不安定。”

“陛下，若這些錢流去了大司馬手中，只怕……”

齊楹冷笑：“只怕便了大裕頭上的一把刀。”

能齊楹都驚的銀子，數額之大可想而知。

夜風吹得燈籠搖得越發劇烈，齊楹口述了一份名單給尚存：“他們去查吧，別查得太深薛伯彥察覺，暫且將這幾家當鋪抄了探探薛伯彥的底細，看看這幾家中有幾個是他的生意。”

末了，他又笑：“只當是朕給齊桓留些家底，省得有朝一日，他怪朕將這祖宗基業都敗了。”

空氣中一派安靜，尚存嘆氣：“元還留了一口氣，臣已經徐平替他看過了。不至于殘廢，但說也得養上大半年。可陛下邊，便沒有信得過的人了。不論是看奏折，還是和外頭聯系，都不如過去方便了。”

齊楹擺弄著紫檀木桌上的奏本，不甚在意：“你以為能遞到朕跟前的東西，有什麽是要的？至于消息，薛伯彥到底也不敢不讓朕見大臣。”

這一遭話說完，夜已經深了，齊楹命人給尚存找一間直房，他今夜宿在宮裏。

承明宮便安靜下來，除了燈燭安靜地燃燒之外，便只餘下了窗外的風聲。

他獨自在窗邊靠了一會，又在屏塌上坐下。

先是將當鋪的事重新設想了一番，找不出什麽紕才作罷。

思緒抑制不住地要轉彎，轉來轉去的，到底是回到了薛執上。

除卻說要做他的眼睛，後來又說了一句，‘就算陛下不拿臣妾當皇後，臣妾還是大裕的臣子’，這話已經是第二回 聽說了，上回是在搖晃的馬車上，聲音低，他聽見了也當沒聽見。

不相信。

這是從骨子裏冒出來的不信。

齊楹信不過的人很多，再加上薛執是薛伯彥著他娶的人，能對多一分禮遇已經是容了。這許多日子的相下來，齊楹能覺察出不是作惡的人。善良、平和，了委屈也只顧自己難過，是人心疼的子。

可齊楹還是不敢盡信。

因為牽涉的人太多，若真出了什麽事，下十八層地獄的人就不止他一個了。

大概他說得那句‘你的主君在益州’這樣的話，傷了的心，以至于後面一句話都沒再說過。

這樣也好，齊楹想著，他也該時刻記著那句‘死生禍福，各不相幹’的話，若真從此再不與他往來，不論是對他還是對薛執，都是好事。

思緒停在這，算是能自洽了。

齊楹默默了外，平臥在床上。

新婚那夜，他過的臉，掌大的小臉，舒展的眉宇，眼睛圓圓的，很討喜的樣子。往下是小巧的鼻子和的。齊楹對人的長相沒有什麽概念，不知什麽能被稱作好看。卻也不止一次地聽宮裏人小聲稱贊過，說皇後娘娘是傾國傾城的人。

人啊，齊楹無聲莞爾。

執，這名字聽著的確是人的名字。

不知是何時昏昏睡去的。許是傍晚時在丹墀上吹了好一陣子的冷風，又或許是接連的瑣事人太過傷神，過了子夜不久，齊楹便發起了低熱。

恰好徐平被出宮去為元看傷，齊楹信不過旁人，不許別的醫近。

他仰面躺著，手枕在腦後，聽見腳步聲，便冷淡道：“出去。”

那人站在幔帳外頭，輕聲說：“是臣妾。”

幔帳裏頭半晌都沒了靜，片刻之後，只見影影幢幢，帳裏的那人勉強撐著子坐起來。

齊楹緩緩道：“怎麽還驚你了。”

幔帳仍垂著，明明看不見表，卻能聽出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