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執自承明宮回去後，才走到半路上，就有個小黃門急匆匆地跑來了。

天上下著零零星星的小雨，他沒打傘，跑到面前時，雨水已浸了滿臉。

“給娘娘納福。”小黃門雙手捧著一樣東西，高舉過頭頂，“陛下的吩咐，說是娘娘的東西掉在了承明宮裏，奴才著給娘娘送來。”

是一只耳墜子，孤伶伶的躺在小黃門的掌心裏。

卻玉替收起來：“奴婢失察，竟沒發覺娘娘落下了東西。”

執擡起手，了自己的兩個耳，右邊那個果真沒了耳環，只餘下一個孤伶伶的耳。

心事重重，的確是疏忽了。

沿著夾到向北走，秋雨的寒意一重更盛一重，卻玉低聲問：“娘娘看著不大高興。”

執搖頭：“不算是不高興。”

換了話題：“還記得在江陵，有一年我們一起去騎馬，也趕上一個雨天。”

“奴婢和小姐雨中縱馬，回到府上卻一起了罰。”卻玉笑說，“小姐的馬極好，許多年沒過，倒是可惜了。”

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不由得多說了幾句：“那時薛將軍常說，若小姐是男孩兒，不知道能打多勝仗。”

“不過是阿翁哄我開心的話。”執莞爾，“你今日說出來，我都要找個地去鑽了。”

回了椒房殿，執臨出門時抄的佛經尚且攤開在桌上，只是去得太久，墨跡徹底幹了。

幹了的墨，總要比未幹時更淺，執的手指在紙上，蹭下一層薄薄的墨屑。

的桌上堆了不書，除卻《閨訓》外還有些《莊子》《孟子》。

執在桌上架子上翻翻找找，最終找到了一卷《陳政事疏》。

作者是梁懷王的太傅，賈誼的那個。

握著書去讀，這些國政上的東西本就晦難懂，囫圇地通讀過，裏頭的意思卻不盡通。才看過半個時辰，方才那個替送東西的小黃門便又來了。

他不是薛伯彥新替齊楹安排的人，執雖不知道他的名字，卻也曾見過兩回。

“娘娘。”他磕頭。

執將手放下，書仍握在手裏：“怎麽了？”

“陛下病了，人燒得有些昏沉。徐太醫適才出宮了，沒人能勸得住陛下。”

外頭的雨正下得急，子時剛過，正是整個未央宮最安靜的景。走得急，還沒披上鬥篷，雨水沾在臉上才覺察出冷。

小黃門說：“娘娘回去加個裳，不在這一時三刻。”

回頭看去，離椒房殿已走出一箭之地。執搖頭：“走吧。”

兩個常侍跟著，一人持燈，一人擎傘，適才剛走過的路，如今又要再走一回。

只是此刻的心和方才也不同了，執腦子裏想到的是齊楹被灌阿芙蓉的那一回，滿屋子黑白無常一樣的太醫，奴才們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外頭什麽地方的打手。

越想心裏越覺得怕，腳步便又快了兩分。

直到看到了承明宮的煌煌燈火，滴水檐下立著的三五常侍都一如往常，不像是有什麽要事的樣子，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來。

榻上丹墀，銅鶴和銅凰才被雨水洗刷過，都亮得驚人。

垂楊芳草，雨膏煙膩。

有小黃門替打簾，執獨自走進了偏殿裏。

殿中的炭燒完了也沒有人更換，炭盆裏滿是細碎的灰燼，零星橙紅的火苗偶爾跳出一亮花來，跟著又沉寂下去。

青的幔帳垂委下來，裏頭的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一只蒼白的手從裏頭出來，將床幔起來。

他人不大舒服，臉上便沒有系帶，頭發束得不甚端正，睫輕輕了，沒有神采的眼眸‘’向了的方向。

知是來，齊楹的聲音便不自覺了三分，一笑漾開在他邊：“好亮啊，執。”

殿中立著六盞高照燈，原本已熄了兩盞，執聽他說完，走到窗邊用燭剪再熄了兩盞。

昏昏晦晦，人影都像是宣紙被撕開了邊。

執走近前來，手去搭他的脈，齊楹沒躲，任由扣著自己的手腕。他自顧仰著臉，眼白尚且泛著一紅：“抱歉，又你見我這幅難堪的樣子。”

果然和昔日徐平說得一樣，脈象得幾乎不出來。

齊楹的手臂很燙，執擡手去他的額頭，一樣的燙。

環顧四周，見紫檀木桌上放著紙筆，便起想要去抄方子。

“去哪？”

執回過，才見齊楹已經掀開了錦被，顯然是想要赤著腳下地。

“臣妾去找筆墨來寫方子。”

聽這麽說，齊楹當真就不了，他維持著原樣的姿勢，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

宜德硯裏的墨幹了，端著茶壺將茶水倒進去，好讓墨能化開。

拿著筆寫了幾味藥上去，想了想，又將其中一味劃去，換作另一味。

筆尖著紙頁，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偶爾又會中斷片刻，好像在斟酌著什麽。

齊楹便靠著床柱安靜地聽著。

殿裏的燈本就不亮，執寫得有些勉強，待中途停下筆，下意識看向齊楹，發現他閉著眼靠著床柱，像是睡著了。

他眼下一層烏青，人也帶著幾分倦怠憔悴。

白的中松松垮垮地穿在上，漱冰濯雪，松風水月。

執將寫了方子的紙給門外侍候的小黃門，而後又走回到了齊楹邊。

離得這般近，可以看清他手臂上凸起的管，幾頭發沾著汗黏在他額頭上，病來如山倒就是這個樣子。

怕他睡得不舒服，想要替他將頭發撥開，手指剛過去，他便睜開了眼。

明知他看不見，卻又一瞬間覺得心虛。

“陛下沒睡啊。”低低道。

“朕在想，你要這般盯著朕到幾時？”他還有神開玩笑。

執抿著不說話。

聽不見講話，齊楹向的方向出手，指尖落在袖口，他便向上挪了兩寸，松松地握著的手臂，哪怕隔著服料子，也能覺察出這雙手的溫度。

“你不講話，就是還在怪朕了。”

他眼白泛紅，顯然是燒了好一陣子，人雖單薄，卻好像十分高興。

齊楹用了一分力，拉得執在他旁坐下，他人有些無力，順勢靠著，二人的長發疊在了一起，著手背，只覺得的。

“朕說錯話了。”他臉向下靠著，執看不清他的表，只到他呼出的熱氣落在肩頭：“別和朕計較，行嗎？”

他的手指順著床沿，試探著落在執的手上，低聲道：“朕方才想，這些話說出口，大概你從此不會再理會朕了。”

齊楹比平日裏話更多些，執從沒有被一個男人用這樣的方式靠近過，後背有些僵，人也像是喝醉了似的，昏昏沉沉起來。

“臣妾沒有怪你。”只說出口這一句。

一手指輕輕按在了上，齊楹笑：“你願意來，朕很高興。”

小黃門聽得見裏頭竊竊私語像是在說話，故而站在地罩旁邊不敢高聲：“陛下，藥好了。”

執站起去拿，柚木的托盤上，一個青瓷的藥碗。

拿手背試了試溫度，遞給齊楹。

他單手拿著碗，結滾，一飲而盡。

執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裏頭是鹽漬的青梅。取了一顆送至齊楹的邊：“是臣妾做的，陛下嘗嘗，可以去一去苦味。”

齊楹頓了頓，方張口含住，執的指尖與他的相，旋即又收回。

“你做的青梅，朕其實嘗過一次。”喝過藥，他有些乏了，于是側躺下，一手枕在頸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床沿，示意執坐著說話。

齊楹閉著眼，繼續道：“是有一年寒食節前後，朕同齊桓一起去長陵祭祖的時候，在烈日下站得久了，卻又沒帶什麽吃的東西。他便分給朕一顆這個，同朕說是有人專門為他做的。說起來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這味道卻一點都沒變過。”

“那時朕心裏只覺得羨慕他，不是羨慕他貴為太子，而是有人會記掛他。”

他著自己手中的荷包，對著執彎：“你說朕這一切，是不是都是來的？”

“這天下社稷、這偌大的未央宮，還有你。有時候，朕當真覺得自己是竊賊。”

齊楹拉過執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裏：“有朝一日，這些都是要還的，朕只想完完整整地全都還回去……”

他到底支撐不過，沉沉睡去，握著執的手也無知無覺地松開了。

*

尚存再見到齊楹時已經是第二天午後了。

沒在承明宮的正殿，而是在齊楹平日裏休息安寢的偏殿。

雙耳瓶裏的兩松枝已經漸漸幹癟了，小黃門想拿來丟了，卻被齊楹喝止了：“不許。”

他病還沒好全，聲音并不高，卻把小黃門嚇了一跳。

尚存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齊楹披著一件氅，膝頭蓋著玄的狐裘。

“你們都下去吧。”尚存示意那個小黃門。

“陛下這是怎麽了？這才一夜的功夫。”尚存在他塌邊坐下，細細打量著齊楹的臉，“可曾喚太醫來瞧瞧。”

“老病，不妨事的。”齊楹舒了口氣，“老師怎麽這時候來了。”

尚存手裏握了幾頁紙：“按陛下說的，今日一早廷尉司查抄了進善、增平、通寶三家當鋪。賬簿已經全搬到中來了。那些賬簿廷尉司的人看得很，臣也只能草草翻過，只是單這麽看也找不出什麽端倪。薛伯彥那邊仍沒什麽靜。”

齊楹沉：“當鋪裏的人呢？”

“全抓了。”尚存這一點倒是很肯定，“在亭部關著。”

“挑兩個管事的，關進詔獄去。”齊楹靠著床頭平淡說，“先上一遍刑，到了晚上時告訴餘下的人，說詔獄裏的那幾個已經招了，看看能不能有吐口的。”

尚存拿著紙筆將齊楹說的話一一記下來。

“不早了，朕便不留老師用膳了。”齊楹說罷，又背過去咳。

尚存心裏嘆息了一聲，到底沒再說不讓他多思之類的話。

出門後，徐平走進來複命。

“元常侍已經醒了，除了不能坐臥外，餘下的都尚可。臣會每隔兩日去看他一次，若好生將養，大概也不會留下什麽病。”徐平說完，上前為齊楹搭脈：“陛下的子秋後一直不好，若是長此以往，還得再加重藥。”

“有什麽法子，能好得快些麽？”齊楹突然問。

徐平遲疑幾分：“以陛下的質，還是宜多用溫補藥材，徐徐圖之。”

齊楹擺手，彎：“有沒有那種，起效快的，讓朕能看起來如常人般的藥。”

萬籟俱寂，徐平沉默下來，齊楹道：“你只管說就是了，別瞞朕。”

停了停，又補充：“也不需要多久，只要能再撐過三五個月就行。”

徐平嘆了口氣：“陛下心裏也清楚，凡事速則不達。跟在陛下邊數月，臣深知陛下不是急功近利的人。為何會在此事上，想要一蹴而就。”

今日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秋高氣爽，雲影搖晃，兩三只鳥雀立在檐上啁啾。

齊楹靠著床柱，一線燦爛的落在他的臉上，他眉間漾開笑意：“朕喜歡上了一個人。”

只這一句，徐平就懂了。

齊楹邊的笑意愈發從容溫和：“朕想留一段平靜安定的日子，和好好相。徐平，你願不願意，幫幫朕？”

走出承明宮，天雲影，蒼穹碧藍。明明是極好的天氣，徐平卻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

旋即，他看見了滴水檐下立著的人。

穿著石榴紅花枝長襖，雲鬢高髻，頭上簪了一枚玉勝。

態濃意遠，雪花貌。

徐平猛地愣住了：“你……”

小黃門在一旁小聲提醒著：“徐太醫有所不知，這是咱們的皇後娘娘。”

執的目過來，抿一笑：“徐太醫。”

徐平眼中漸漸出恍然神：“原來如此。”

“陛下的子可還要？”

徐平想到齊楹的叮囑，緩緩搖頭：“不礙事的，好好將養就會好了。”

怕再問，徐平又補充：“前陣子才摘了些草藥，府監又收了一批，連日來下雨怕是要生黴，臣得著回去瞧瞧，先告退了。”

執頷首，徐平便帶著藥走下了丹墀。

卻玉低聲說：“徐太醫待咱們比過去疏遠了。”

一面說，一面接過了執遞來的手爐。

“如今的份和昔日亦不盡相同了。”執笑笑，“旁人對我敬畏，也無非是因為大司馬的緣故，想開了就好了。”

承明宮的偏殿裏，還有沒散去的藥氣。

因著齊楹眼睛的緣故，這裏總是要比旁的地方昏暗些。

外頭天大亮，銅凰、重檐亭、還有高聳的日晷都過窗紙留下旖旎的影子。

齊楹才沐浴過，發攏著水汽，領亦泛著一。

發散在背，他手裏握著茶盞，正垂著眼睫，安靜地喝茶。

他聽到了執的腳步聲，順著聲音的方向仰起頭。

“怕上的病氣沖撞了你。”他笑著解釋自己為何要沐浴，好似怕生氣一般。

執在他對面跽坐下來：“陛下的心不錯。”

“是啊。”齊楹將茶盞落回到桌幾上，“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高興。”

他的一半側臉都在影裏，那雙寂靜的眼睛卻倒映出一微，像是江陵渡口，撥開濃霧時恰好看見的海神像。

“你想不想聽一聽？”他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