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齊楹走了, 承明宮的偏殿便靜了下來。

他原本也是安靜的人，可若沒了齊楹，便是將承明宮裏最後一點生機也奪走了。

執走到窗邊, 用手指輕輕了雙耳瓶裏早已幹枯的凰松。

枯枝敗葉，幹癟又消瘦。

在這擺了許多個時日, 只因著是元摘來的，齊楹便不許旁人它。

齊楹去見大臣, 便不是一時三刻能結束的，執帶著卻玉從承明宮離開了。

找了個小黃門, 拿了些銀子, 他問好元如今養病的住, 看看有什麽短缺的。沿著夾道走到昆德殿門口時，恰好看見了尚令嘉。

獨自一人面朝著宮門站著, 周圍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看樣子像是在罰。

卻玉忍不住小聲說：“不是同大長公主好的麽？”

鄭秦低道：“那是給外人看的，奴才聽說, 尚婕妤每回被來昆德殿, 五回裏有三回都是要罰的。不是抄經就是罰站, 大長公主又是長輩，尚婕妤不敢不聽。”

卻玉聽聞忍不住吸氣：“竟還有這等事。奴婢還以為……”

執同尚令嘉并不親近，芭蕉樹上沾著水，滴在地上存積了凹凼, 執略站了站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卻玉還有些心有戚戚：“依著奴婢看，尚太傅也不像是疼這個兒的樣子。送進宮便再也不聞不問, 哪怕像大司馬，也總會做做表面工夫。再說大長公主也是, 若真不喜歡尚婕妤，為何又隔三差五地傳過去，還賞賜了那麽多東西，豈不是給自己添堵。”

大長公主的確給了尚令嘉許多賞賜。

這一個字，最是說不清道不明了。齊徽恨，那是因為是尚太傅的兒，喜歡，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屋及烏，又因生恨。如大長公主這般睿智的人，也有不可言說的惆悵在裏頭。

回了椒房殿，執躺在榻上睡了片刻。

醒來時已經到了該掌燈的時候，因為睡著，所以椒房殿還沒點燈。

見醒了，外頭的奴才們才開始沿著燈亭逐個傳燈。

才宮時，這是執最喜歡的一個環節。看著奴才們拿著一長長的火信子將一個又一個燈亭次第點亮。有時坐在太後宮裏，看著一個又一個燭芯的影子落在窗戶上，心裏就跳起了一雀躍。

只是再好看、再有趣，時間長了也都漸漸寡淡了起來。

不論是攢尖鬥拱還是鮮煥的檐枋，都像是被太曬得褪去了。

臥在榻上，殿頂上檁懸挑，任再刺眼的，都照不進深去。

執坐起，重新梳妝過一番，劉仁立在外頭，看樣子已經等了好一會了。

“你怎麽來了。”執問，“陛下那邊可是了結了？”

“還早呢。”劉仁為執納福，“是陛下奴才給娘娘送些書來。”

他後另跟了兩個小黃門，一人托著一個漆盒。

執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上頭寫了《天論》兩個字。

“都是陛下的舊書，拿來給娘娘消遣。”

裏頭有些筆記，應該不是齊楹寫的。字字端正，墨跡有些模糊，看得出有些年歲了。

大約是齊楹說的那位晏崇觀的字。

看樣子，是齊楹見讀了《陳政事疏》，索為拿了些新的來。

“陛下說了，娘娘先讀著，若是不懂可以拿去問陛下。”劉仁是宮人，對執謙恭有禮，不似元那般橫眉冷對。

執挑了一本讀著，不知不覺就到了晚膳時分。

鄭秦說陛下已經回了承明宮，傳喚了大長公主。

尉遲明德想要尚主的心思除了齊楹便只有執知道，鄭秦還在笑說難得見陛下和大長公主有這般親厚的時候，執的心便已經吊在了半空。

從午後到現在，齊楹便未進水米，不知道他和尚存又說了些什麽。大長公主是心高氣傲的人，這會兒若再談及北狄和親一事，難免要生爭執。

齊楹臨走時說，不想讓手這件事，只怕也覺得這種事太過腌臢。

在此局之中，說是刀尖上行走誇張了些，可終究是步步維艱。

心中憂思，晚膳吃得比以往要。

待劉仁請去承明宮時，才如蒙大赦。

還沒上丹墀，就聽見了大長公主的哭聲。

這般尊貴面的人，哭起來嗚嗚咽咽，人心中戚戚。

執在滴水下站了站，齊徽便從裏面走了出來。臉上淚痕未幹，人卻又重新回到了雍容自矜的模樣。執對著行禮，齊徽只作沒看見，徑自下了丹墀。

承明宮的正殿是齊楹平日裏見大臣的地方，執沒來過。

裏面燈火通明，齊楹正靠在窗邊。

錦支窗半開著，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齊徽的背影，可他看不見，只能聽在風中的腳步聲。

車轔轔，馬蕭蕭。

戲臺高築，紅枯骨。

一只手過來，將吹著冷風的窗關上。

齊楹順勢倚靠著執的肩膀，人失了力氣，也好似沒了魂魄。

“陛下，怎麽了？”執看不見他的臉，又不好扳他的子。

齊楹的手舉起來，他掌心裏還托著的手爐。雪兔做的套子，襯得他指尖蒼白若紙。

“朕一直拿在手裏，沒松開過。”

他不想說大長公主的事，執也不願過問：“臣妾還沒用膳，陛下要不要傳？”

齊楹搖頭：“你去吃吧，朕沒有胃口。”

執想去劉仁傳膳，才站直，齊楹的指尖又勾住了的袖口。

“朕同你一起去。”

他仰起臉，神倒還如常，執去他的額頭，一層薄汗，像是退了燒。

桌上放著一個空了的藥碗，執皺眉：“不是午後才吃過藥，這又是什麽藥？”一面說，一面想去拿碗。

“不是什麽要的東西，徐平開的方子。”齊楹輕輕握住的手掌。

的手很小，覺像是沒有骨頭，在手裏，稍一用力就怕弄疼了。

聽到是徐平的藥方，執便不再問了。宮裏有能耐的太醫不多，徐平勉強能算上一個。

齊楹拉著，將帶去偏殿。

執的目追隨著兩個人握在一的手指，又看向齊楹，只覺得他和以往相比，不大一樣。

“正殿裏是朕見大臣的地方。朕不喜歡那裏。”

大臣們說著佶屈聱牙的字詞，機鋒盤算，你來我往。太暗沉也太冷冽，齊楹不想和執在這裏過話。

偏殿的小花廳擺著兩張坐席，桌上擺著清淡的幾道菜。

羊逢羹、魚膾、板栗山藥。

齊楹吃得不多，眉宇安靜，整個人像是一團將散未散的薄霧。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邊還坐著執，微微清了清嗓子，開始同說話。

“朕給你的書可讀了？”

執過去沒有吃飯說話的習慣，裏含了一口羹，連忙吞咽下去。

“讀了《天論》。”答。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齊楹笑，“是好書。荀子在那時候能寫這種文章，已經很是難得了。”

他停下筷，端起茶來喝。

“你信這世上有神鬼麽？”他問執。

執眼睛眨了眨：“信。”

“哦？”他示意說理由。

“阿娘說，走後會常來看我，所以臣妾相信。若當真有鬼，不知會是誰的親人，也不知是誰日思夜盼的人。想到這，臣妾便不覺得害怕了。”聲音也是聽的，如珠似玉一般，“陛下信嗎？”

齊楹道：“朕卻不信。風霜雷電，道法自然。不過執，對外，朕會說朕相信怪力神之說，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論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無邊、太平道、天師道，在朕看來都是治國安邦的手段。這是一種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讓他們去信神，比信朕這個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執聽完他這一席話，猶豫著問：“陛下為何對臣妾講這些？”

歲之將暮，萬花濯塵。

月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聲漸漸，宿鳥懶鳴歸巢。

“你說了要做朕的眼睛。”齊楹笑說，“朕在讓自己的眼睛，更亮一些。”

在那段時日裏，執漸漸發覺，齊楹比想象得要複雜多了。除卻忍與冷靜，他有著遠超常人的直覺與敏銳，他從這幾日開始，一直在試圖教些什麽，雖然不明說，但執卻能得到。

桌上的碗筷已經被撤走了，齊楹奴才們都下去，而後站起來。

他人雖清癯，卻又分外拔，站在燈火裏，像是一桿拔的翠竹。

“執。”他的名字。不知何時起，他對的稱呼，從薛執變了執。

仿佛不的姓，便和薛伯彥沒了關系，而僅僅是自己。

“尉遲明德的事，朕準了。”他語氣平淡，像是說一件不太相幹的事，“下月初九。”

執能懂齊楹不得已的決斷，可同為子，何嘗不是在一瞬間，汗聳立。

命不由己這四個字，幾乎是刻在每個人裏的，尊貴如齊徽一般的人，亦不能免俗。

“主意是尚存和朕一起定的。”齊楹笑，“蓋印的時候，朕的手都在抖，朕在想，若有朝一日，朕要送走的人是你，該怎麽辦。”

執抿著搖頭：“臣妾已經是陛下的人了，能去哪裏呢？”

齊楹的手落在發頂，緩緩向下，過的鬢發。

大概是覺得殿中燈有些亮，齊楹半側過去，只給執留下一個背影。

缺月掛梧桐，星影疏疏。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伴著樹葉的沙沙聲。

“那若你一輩子都同朕待在這未央宮裏，你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