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涼夜如寂。

執輕輕嗯了一聲。

這聲音雖輕, 卻被齊楹捕捉到了。

無聲的笑意漾開在他角，他緩緩轉過來，對著執手：“聽說滄池邊的金桂開花了, 願不願同朕去走走？”

他的神比過去好了許多，人站在這, 除了眼上的縧出他的一孱弱外，齊楹上另帶了三分寫意的風流。

自那一夜大儺儀之後, 齊楹便時常主來牽的手。執只當是他人前做戲，可如今這戲卻越來越真了。

齊楹牽了, 才走到門邊,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 轉過去：“替朕將這個解開吧。”

他指的是自己縛眼的縧。

“戴著這個，總覺得自己像是個病人。”他笑, “解開了, 會不會好些？”

齊楹的盲杖立在牆上，他也并不去拿, 而是拉過執的手, 幫挽住自己的臂彎：“今日不要將朕當天子, 好不好？”

執的目落在齊楹的手臂上，這種說辭也是頭一回聽：“不拿陛下當天子，那該當什麽？”

劉仁替他們打簾，承明宮外月冷星垂, 是個難得的晴夜。

“當什麽都好。”齊楹微微仰著臉，似在月下的微風。

“你上學時的同窗、亦或是一個朋友。”

朋友。

執抿著搖頭：“臣妾其實沒有過什麽朋友。”

在江陵時曾有過一兩個手帕，只是年歲太小, 早已音訊全無。來了長安之後，除了薛家的幾個遠房表姑娘偶爾說過話, 哪裏還會有朋友。

“那今日便有了。”齊楹的手輕輕拍了拍的手背，有安之意，“走吧。”

“劉仁，給朕拿一盞燈來。”

墨紗燈上繡著山茶花，六角各綴了一顆明珠。

燈影搖曳，齊楹左手執燈，輕聲慢語：“你幫朕引路，朕為你提燈，如何？”

“好。”

月落烏啼霜滿天。

長長的夾道，高高的蒼穹。

仄又巍峨的高牆綠瓦，宛若幢幢鬼影的仆從侍衛。

濃黑的夜晚，清冷的。

唯有齊楹手中燈影一點，照出方寸間的暖意。

起初，他們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走出百來步，齊楹笑了：“和朕沒什麽說的嗎，還是在等著朕起頭？”

已經走過了徽華門，往前是扶風園，過了扶風園便是滄池了。

執擡頭，齊楹的臉亦轉向，二人四目相對，齊楹沒有神采的眼睛卻依然能倒映出執的影子。

“臣妾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輕聲說道，“阿翁去時，臣妾的年齡尚小。只記得有一年過年時，庭院中的紅梅開了花，阿翁和阿娘也這般攜著手看花。外頭飄著鵝般的雪片，臣妾問阿娘冷不冷，阿娘說不冷，心是暖的。”

記憶都漸漸朦朧了，許多事執都記得不真切，唯這件小事卻始終落在心頭。

“朕已經不記得母後的樣子了。”齊楹嘆了口氣，“朕四歲起，便看不見了。”

猶豫了一下，執還是問：“因為什麽？”

齊楹搖頭：“不是什麽好事，說給你聽怕你害怕，下回再說吧，今日咱們只賞花。朕看不見，你要替朕多看看才是。”

關于齊楹眼睛的事，宮裏頭的傳聞很多，有人說是被先帝的某個寵妃下了毒，也有人說是齊楹自己連日高熱最終傷了眼睛。捕風捉影的事不可盡信，只是衆口鑠金，傳言比想象中蔓延得還要更快。

滄池邊種了十幾棵金桂。據說是武帝時命人從南方移植來的品種，剛移來時便死了許多，前五六年只長葉卻不開花。後來才漸漸枝繁葉茂、開花結果。到如今，暗香浮，樹影搖，已是連綿不絕的金海浪。

落花跌滄池中，隨波逐水，在這月之下，當真是極。

執眼中閃過驚嘆：“當真是……”

一時詞窮。

滄池南北長數百丈，是從章城門外引泬水未央宮建的。

藻荇在水中搖曳，明月倒映在池水中，錦鯉好似在空中游弋。

執帶著齊楹在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

“雲彩和月亮都倒映在水上，有一只紅的鯉魚，額上一點白，從青荇裏游出來，好像是在雲裏飛過一樣。如今桂花開得茂盛，有些花瓣便落進了水裏……”小聲為齊楹講著，說了很久，卻聽不見他回答。

執微微偏過頭，微風吹過齊楹臉側的碎發：“滄池朕來過幾十回了，唯這一回，不覺得憾了。”

哪裏能沒有憾呢。

齊楹的憾，何止是歲歲年年看不見桂花那麽簡單。

滄池遼闊，開闊的水域有風吹過。

齊楹背過咳過兩聲，執猶豫著問他：“陛下，要不要回去？”

“同朕講講，你還看見了什麽？”齊楹拉著執的手，輕輕晃了兩下。

憾二字從他口中說出，便人覺得生出了一憐惜。

“今日的月亮格外大，天上有雲彩，把月亮都照出邊了。桂花樹得有兩人合抱，地上種著一種開紫的花，三五叢連在一塊兒。”執耐心地將自己看見的東西一五一十地複述出來，有時候怕他不懂，還會在他的掌心勾勾畫畫。

的指尖掃過掌心，覺得有些，齊楹仍不舍得松開。

就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自己的邊笑意淺淺。

說無可說，執終于停了下來。

這是連倦鳥都睡了的時辰。

齊楹手中的燈越來越暗，最終，燈花一閃，徹底熄滅了下去。

偏他渾然未覺，仍握得很。

執垂下眼，輕輕去了他執燈的手。

冷得像冰一樣。

“我來替陛下提一會吧。”執提議。

“不冷。”他笑。

水中的魚甩了甩尾，冒出一串氣泡，水面上便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齊楹邊的笑意恬然，無知無覺地握著那盞熄滅的燈，半垂著的眼睫，被月照落出一圈細的剪影。

有人的說話聲從不遠傳來，執微微一驚，卻被齊楹攥住了手。

是大長公主的聲音。

“如今這一切，你可稱心如意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另外一個人終于開了口：“是。”

這聲音太過諳，執睜大了雙眼。

是尚存。

齊徽顯然沒料到他會這般坦誠，聲音都開始抖：“當年薛伯彥一力蠱父皇，派我遠嫁和親，我與你十幾年分，迫不得已求至你門下，希我們盡早婚，你卻把我拒之門外。尚存，你可知我在赤城這些年，到底是怎麽過的？”

尚存沒有在說話，因為齊徽明顯在落淚。

“五年，整整五年。我與四名北狄人共事一夫，我還失去了一個孩子。”齊徽的聲音帶著哽意，“而我如今才知，你竟早有一。如今想來，當年你與我看似深意篤，實則早已與別的子耳鬢廝磨，兒繞膝，所以才不願娶我。”

“我在北狄被他們淩\辱之時，你有兒承歡膝下。我千裏迢迢從北狄回長安，風餐宿，只盼著從此再也不回那個地方。你卻陛下答允尉遲明德，將我送上絕路。”聲音不高，卻滿含痛意，“尚存，你為什麽要對我這樣狠心？”

夜風寂靜，齊楹對著執微微搖頭。

執與齊楹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用力，齊楹擡手輕輕拍，讓放松下來。

另一邊，尚存終于開口：“北狄不是絕路。”

啪。

一記耳，分外清晰。

“這是你欠我的。”齊徽的聲音決絕，“從你決心輔佐齊楹登位之日，我便早就知道，你的心裏只有你的鴻圖大業。他是什麽樣的子你難道不清楚？太醫說他活不過二十歲，你難道不知道嗎？如今他僥幸殘至今，你還要強求他日理萬機，百上加斤。他若死了，你又要輔佐誰，還是索向薛伯彥搖尾乞憐？”

“他一個瞎子，好好活著已經是老天保佑了，尚存，你敢說自己絕無私心嗎？”

後面的話執都沒有再聽進去。

耳中唯餘下那一句，太醫說他活不過二十歲這句話。

齊楹去年行的冠禮，今年剛好二十一歲。

他孱弱、多病，執從沒有想過，他的生命會像是殘在風中的幽微之火。

尚存嘆息了一聲：“殿下照拂陛下多年，難道還不了解陛下的嗎？”

“他雖看不見，卻學貫古今、世事明。殿下覺得他的壽數無多，便只希他平安度日，可對陛下來說，每一日都來之不易。”

“活著，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茍且生，懦夫所為。”

尚存是能懂齊楹的人。

縱然此刻，齊楹面無表，執亦能到他心的容。

齊徽久久無言。

“尚存，你總是能將每一個人都照顧得好。我時不合群，也是你總在帶著我玩。我子孤傲，喜歡我的人太，也唯獨你，對我最好。”

“為什麽、為什麽如今，我卻為了對你來說，如此不重要的人？”

看著月之下，齊徽依然明豔人的臉，尚存緩緩道：“因為尚存爭名逐利，貪慕虛名權勢，利用你求榮爭寵。這等鼠輩，不配與殿下談。”

原本一直強作鎮定的齊徽終于痛哭出聲：“行雨，你原本不這樣的。”

行雨是尚存的表字。

泣聲嗚咽，人聞之容。

又過良久，尚存低聲說：“夜深重，殿下早回，臣告退了。”

靴踩在枯草上發出沙沙聲，驚了沉酣的鳴蟲。

“行雨。”齊徽又了他一聲，拎著擺向他快步跑去，自尚存後猛地環住他的腰。

的聲音低低切切，零星傳來：“我在北狄的每一個日夜都在想你，你可曾想過我？”

尚存不敢看，一句不曾湧到邊，卻幾次沒能說出口。

月依稀，照亮他臉上淚痕兩行。

“想過。”他的聲音依然平靜，“很多次。”

七六似穿腸烈酒，灌嚨裏，五俱焚。

尚存輕輕掙開齊徽的手臂，沒有再停留一瞬，闊步向外走去。

月照地，清冷如水。

尚存走後不久，齊徽亦離開了滄池湖畔。

適才大長公主的泣聲太過催人心肝，執了一把臉，發覺自己竟也跟著落了淚。

齊楹執燈的手已被風吹得青白。

他卻還對著執笑：“這回當真得勞你搭把手，朕握不住了。”

執忙接過他手中滅了的燈，另一只手下意識去牽他，齊楹將手躲在背後，怕冰到：“沒料到會看這場戲。”

垂柳影下，齊楹的影子拔清淡。

“唱戲的人已經散了，看戲的就別再傷心了。”

他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拿著沒凍僵的手去替淚。

適才那兩人的許多話都談及他，齊楹好似全然沒放在心上。

他微冷的指尖一寸一寸過執的眼角眉梢：“小兒家，眼淚怎麽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