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自那一日起, 又是六七日未曾見到齊楹。

日子一天天地冷下來，立冬那天，宮裏照例賜了幾道菜, 不管外頭幾番風起雲湧，未央宮的日子平淡得近乎有些寡淡。

立冬後一天, 執正坐在回廊發呆，鄭秦便一溜煙地跑進來, 先是對著執納了個福：“薛二爺進宮來了。”

薛則樸。

這名字已經好久沒聽見了，上一回他進宮, 還是在同齊楹置氣, 那一日言之鑿鑿地質問執：到底拿自己當作什麽份。

說來也怪, 不論是誰，總是喜歡拿這個問題質問。

好像只能有兩個份, 要麽是齊家婦、要麽是薛氏, 唯獨不能是自己。

“他如今在哪呢？”執問鄭秦。

“去承明宮見陛下了。”鄭秦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 “聽說是佩劍來的, 兩個侍衛被攔在了丹墀下頭。”

“大司馬如今在櫟大營, 一時三刻回不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

承明宮何嘗有過這般劍拔弩張的時候。

丹墀上的宮衛每個都把手按在佩刀上，拔與不拔全在一念之間。

有幾個小黃門站在丹墀下，渾上下抖得厲害。

將冷不冷的天氣, 空氣中凝結著肅殺與冷冽。

才走到徽華門，兩個新來的宮衛想要攔：“什麽人？”

還不等卻玉開口，就另有個侍衛踹了他一腳：“睜大你的狗眼, 這是皇後娘娘。”

侍衛讓開了一條路，執走上丹墀。

九重漢白玉石階高聳巍峨, 愈往上走，便覺得風聲貫耳，冠獵獵。

正殿門口站著一個人，劍眉英目，腰間佩著一把短刀。

大裕的人臣大都隨著時節穿戴，春青、夏朱、秋白、冬黑。此人亦穿著一水兒的玄服，一節告緣領袖的中從領口出來。

是方懿和。

上回見他時，他還是鐐銬加，如今看樣子已經重新回了廷尉司。

從他的服上看，約麽是已經擢升為廷尉，位列公卿了。

“娘娘。”他對著執拱手。

猜得出執的來意，他的面容冷峻剛正：“臣不能讓娘娘進去。”

齊楹坐在桌前，面前掀開了三四本奏折。

“從川陝的空餉，再到京城裏面的四家當鋪，你若覺得朕說得哪裏不盡詳實，朕可以人一一報給你聽。”齊楹語氣平淡，手指輕輕在桌上敲了敲。

“你憑什麽說這些事是我做的？”薛則樸顯然是帶了三分怒氣來的，“說到底，還不是你忌憚著我們薛家……”

齊楹反倒笑了：“朕也并沒有張冠李戴到你頭上。”

“王春的罪，他自己背著就足夠了。”他如是道。

王春此人，是薛則樸的一名心腹，平日裏備薛則樸的倚重。

“你憑什麽殺他！”薛則樸的手猛地落在自己的佩刀上，刀鋒出鞘的聲音分外刺耳。

“你不過是趁我父親不在，若不然，此等雕蟲小技也敢在我眼前賣弄？”

三五個侍衛將他圍住，又記掛著他是薛二爺，不敢真的傷了他。

這幾個前的侍衛本奈何不了自從武的薛則樸，他揮刀砍翻兩人，劍鋒直指齊楹：“整日裏對著你俯首稱臣的日子，我也當真是過夠了！”

承明宮的門驟然被人推開。

門外是圍得水洩不通的衛士。

薛則樸冷笑一聲：“齊楹，你竟然以為這區區幾人，便能擋住我不？”

他將手中的劍挽起一朵劍花，對著齊楹一路殺了過去。

離著齊楹只剩下七八步，侍衛們的刀法愈發湛，攔得薛則樸再難前進半分，他索舉起長劍向齊楹的方向擲了出去。

劍鋒刺皮的聲音震耳聾，薛則樸的表從憤恨轉換了震驚，一句話口而出：“執姐姐……”

兩三滴猩紅的濺在齊楹的臉上，跟著便是一個的軀跌進了他懷裏。

從齊楹臉上褪了個幹淨，他不敢，厲聲道：“太醫！”

薛則樸人已經傻在了原地，他眼睜睜地看著鮮豔的紅花綻開在執雪青的妝緞大袖衫上。痛得皺眉，卻對著他輕輕搖頭。

薛則樸倒退一步，竟在一瞬間如夢初醒。

他今日得知王春被抓進詔獄裏的事，一時氣急，不顧旁人的阻攔，提劍宮想要和齊楹一番理論。此刻才驟然覺得自己太過沖冒險，若這一劍當真刺在了齊楹的上，不論齊楹是生是死，殿前弒君的罪名只怕是逃不掉了。

想起父親幾次三番的叮囑，薛則樸只覺得如芒在背，手腳都了。

承明宮裏見了，方懿和帶著人沖進殿中，將薛則樸捆住了手腳，押解了下去。

齊楹的手到了溫熱的，他的手微微發，聲音卻仍分外溫和：“執，同朕說句話。”

懷中的人吸了吸氣，聲音有了幾分勉強：“陛下。”

游一樣的聲音，好似一片霧似的懸在半空上。

的子漸漸冷下來，越發輕飄飄的像一片雲了。

齊楹握著的手，繼續同說話：“還記得自己是怎麽來的長安麽？”

懷裏的人似在思考：“從江陵，坐船來的。”

聲音更低了兩分，齊楹了的掌心不讓睡：“上回你給朕吃的那個鹽漬青梅很是開胃，你是怎麽做的，能不能說給朕聽聽？”

“是取青梅三錢，桂花一錢……”聲音漸漸低了，看不見的表，齊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再然後呢，還有什麽？”

“再加川貝母，山楂。”懷裏人低低地了聲，“臣妾好冷。”

雲堆雪，之即化。

這句話說得齊楹五俱焚：“太醫！太醫死哪去了？”

這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

徐平提著藥箱趕來了，地上沾了，險些把他絆倒。

匆匆給齊楹行了個禮，他便撲上去給執搭脈，執被挪去了偏殿，齊楹聽著一旁腳步聲來來往往，角緩緩抿平。

*

尚存來承明宮見齊楹時，他尚且沒有更換掉上的。

那人的在他服上冷下來，這滋味實在不好。

“依臣看，娘娘擋下的這一劍，并不是為陛下擋的。”尚存沒看出齊楹的心不在焉，“按照咱們原本定好的，但凡是薛則樸的劍傷了陛下一一毫，咱們都能以此來治他的罪。”

這是齊楹同尚存一早便商議好的事。趁著薛伯彥不在京中，而去櫟點兵的時機，先是將王春下獄。薛則樸果真佩劍宮，想要與齊楹爭論一番。

護著齊楹的侍衛都是昔年王府中的親兵，必會傾盡全力護他周全。

退一步講，若真是能以此為由，發落了薛則樸，就算是傷，齊楹也不會覺得不值。

偏偏是執。

“皇後是聰明人，擋的不是薛則樸，擋的人其實是陛下。”

尚存在承明宮裏幾番踱步，終長嘆一聲：“只怕這件事，當真只能了結在王春上了。”

可惜嗎，其實是可惜的。

齊楹心裏卻又松了口氣。

他知道早晚要和薛伯彥撕破臉，只是他不大希是現在。一來是他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還有一重原因是，他不想在他和執如此好的時候對薛家大開殺戒。

大臣們衆口鑠金，他也不想執聽了難過。

能除去一個王春，已經是好事了。

“方懿和這件事做得不錯，朕會給他些賞賜。”掌心是黏膩的，還沒有洗去，劉仁來過兩回，齊楹沒心思聽他聒噪。

“陛下寬仁待下。方懿和犯得原本是殺頭的罪，如今陛下還肯重用他，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

齊楹一哂，沒答話。

“薛則樸如今是被關起來了，下一步怎麽定，還是得陛下拿主意。”

“先關三日。”齊楹輕道，“不要讓他委屈，等斬了王春就把他放出去。王春家裏抄出來的銀子收進庫裏去，改日理個單子給朕。”

徐平從偏殿回來，對著齊楹行禮：“娘娘的已經止了，人還沒醒，臣先來給陛下回話。”

“傷在了心髒上方一寸半的位置，那裏管富，適才才會流不止，命倒是無虞的。”

齊楹頷首：“一會朕會府監給你一塊令牌，皇後的用藥你只管從府監取，不必回朕。”

出了正殿的門，天上零星地飄起冰粒子，落在臉上只覺得微微一疼，跟著便是刺骨的寒意。天空是青灰的，飛鳥寒立在掉了葉子的老梧桐上，間或響起一陣悲鳴。怕這聲音影響了主子們的安寧，立即有小黃門拿著竿子將它們趕走。

鳥雀驚飛。

此刻已經到了黃昏，遠下錢糧的聲音渺遠地傳了過來，垂頭喪氣的日頭照得整個未央宮都寡淡了，變得近乎灰白起來。

齊楹走進了偏殿裏。

劉仁提了一句，說不如將娘娘挪回椒房殿去，被齊楹否了。

他進殿中，腥氣還沒散去，尋著記憶走到屏塌前。

的呼吸聲都這樣淺，像是一片淡了的雪花，好似再過那麽一兩瞬，便要從指尖灰飛煙滅了去。

尚存說的話猶在耳畔。

薛執想要護著的人到底是他還是薛則簡，齊楹并不想細究。

他扶著床沿緩緩坐下，擡手想要一執的臉，卻猛地想起自己的手上還沾著。

于是走到銅盆前重新洗手，皂角在掌心裏，怕洗得不幹淨，齊楹還多用了幾分力。

洗幹淨了手再找個巾櫛幹，齊楹重新坐回執旁邊。

他的手重新落在了執的臉上，先是，再是鼻骨。

“待你醒了，朕要罰你。”語氣平平，難辨喜怒。

他指尖再向上，落在那雙平寧安靜的眉眼上。

蝶翅般的睫在他指尖輕輕眨了兩下，的，像是鳥春日裏才長出的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