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一句話張通啞了火。

執知道他是聰明人, 所以不急著催促，只讓他自己好好思量著。

張通猶豫良久，終于一咬牙, 跪下來給執磕頭：“娘娘對奴才有大恩，奴才多謝娘娘提拔, 日後必肝腦塗地相報。”

執擡手他起來：“你得記得，我提拔你并不是因為要你報答, 自今日起，你的主子便是陛下了。你若是想報答我, 就一心一意地跟著陛下。還有, 你既然做了陛下的眼睛, 就得管好自己的。你差事做得好，自然會有榮寵等著你。”

手裏著一個荷包, 此刻站起來塞進張通手裏：“這是給你喝茶的銀子, 日後你若在讀書上有什麽不通不懂之，還能來問我。”

這荷包的分量張通拿手一掂就能個八九不離十。

裏頭裝著的是雕著花紋的銀角子, 專門給主子們賞人用的。

價值是一回事, 主子賞臉又是另外一回事。

張通幾乎是眼含熱淚地走了。

卻玉來給執掌燈的時候, 發現握著書卷，人卻在發呆。

“娘娘想什麽呢？”

執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只是最近事著實多了些。”

大長公主走了，原本由料理的差事盡數都在了執上。

尚婕妤是不管事的, 宮裏面人雖然不多，到底還有著幾個公主太妃要奉養，該上心的地方還是要上心的。

卻玉笑著說：“奴婢倒是覺得娘娘比過去強了。管人的手段也更是高明利落。”

“有嗎？”執笑。

“就那個張通, 紅著眼出門去的，到了咱們宮門口的院子裏, 他還對著大門又磕了兩個頭。”

執聽罷失笑：“他啊。”

“不求他有功，但求他無過也就是了。”

*

今日見過大臣之後，齊楹照例賜了茶。

熱熱鬧鬧地小黃門們端到丹墀上，冒著敦敦的熱氣。

大臣們喝了茶，卻又不舍得走，其中幾個聚在一，小聲咬起耳朵來。

“陛下的意思是薛皇後監國，我朝還沒有這樣的先例。”

“依我看，這也是陛下的手段，先取之，必先予之。薛家這些年的風頭太盛了，陛下若真能一舉拔除，倒真是件好事。”

“我看難，薛伯彥手裏握著的是實打實的兵權，只要四海之但凡起戰事，大裕就不能沒有薛伯彥。”

“依我看，保不齊就是薛賊來回挑唆著北狄他們和咱們手，要不然，他哪裏來的威勢呢。”

外頭嘈嘈切切的談聲并不真切。

尚存同方懿和一起，同齊楹坐在書房中說話。

“殷川那邊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只待陛下。大司馬會帶兵十萬隨侍陛下左右，以供陛下差遣。”方懿和說完，又轉頭看向尚存。

尚存的眉心從始至終都是蹙起的，想來是對齊楹命執監國的事不贊許，卻又知道齊楹的脾氣，所以自己在和自己較勁。

“敢問陛下一句，若有朝一日，大臣們的意見同皇後娘娘相左，到底是該聽誰的？”

齊楹才理完政務，人有些倦怠地靠著，聽尚存說完，神很平淡：“朕留給了一塊令牌，也唯這一塊。用了這塊牌子，如朕親臨。”

這是連退路都替皇後想好了。

尚存嘆了口氣：“其實陛下和皇後修好也是件好事。就像臣先前說的那樣，皇後不是作惡的子，陛下能利用娘娘的誼，倒也了許多煩惱周折……”

“太傅。”齊楹打斷他，“這樣的話往後不要再說了。”

“是。”尚存說完之後，又看了一眼方懿和，方懿和懂了他的意思，著頭皮繼續說：“臣和尚大人都是一個意思，人大都是懂得出嫁從夫的道理的，陛下把攥在手心裏，便掀不起浪花了。”

正在此時，地罩外頭的劉仁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這聲音又尖由細，把屋子裏的兩位大人都嚇了一跳。

方懿和擡頭看去，糊著窗紙的西窗旁邊，團壽花紋生出一輝，日照著一道窈窕旖旎的影子，淺淺淡淡地落在窗上，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人。

他與尚存對視一眼，當即眼觀鼻鼻觀心，三緘其口。

又簡單說了幾句國事，二人齊齊告退了出去。

尚存面不改，倒是方懿和有些赧然，不敢正眼和執對視。

執與尚存頷首就當是見過，隨即拎著擺走進了承明宮裏。

承明宮裏，一些齊楹隨的東西，都在漸漸被收拾起來，外頭擺了一口箱子。好在殿還是和過去一樣的規整，小黃門們都知道齊楹的規矩，生怕這些東西絆了他的腳。

執還按照過去那樣對著齊楹行禮，齊楹莞爾：“到朕邊來。”

他雖有倦意，對著執時語氣總也會放緩了三分。

執依著他的意思站起，向前走了幾步，在離齊楹三步遠的地方坐下。

“後宮的賬冊臣妾今日都看完了，數目上沒有缺，只是用炭上的銀子比去年多了四千兩。雖然不是多大的數字，只是這四千兩銀子總得要買上幾十車炭，臣妾便找府監的人問過，最後才知道，是一個中常侍貪了這筆錢。他沒料到會東窗事發，被抓住時，床下的箱子裏還藏著千餘兩贓款。如今算是人贓并獲，只是如何理，臣妾還是想請陛下定奪。”

一口氣說了好長的一段話，齊楹聽了個大概其，腦子裏卻又忍不住細細分辨著的語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生了氣。

“依著你，你打算如何辦？”

執遲疑著說：“前朝時，貪墨是重罪。只是陛下這兩年下寬仁，臣妾覺得，打四十個板子逐出去，也算是他長了教訓。”

日晷的影子偏移了三分，從西面往東挪了一小格。

“劉仁。”

“奴才在。”

“皇後方才說的那個人什麽名兒？”

“史彥直。”

“找個地方杖斃了吧。”

“是。”劉仁頭也不敢擡，忙不疊退了下去。

“執，你得學會殺人。”齊楹手邊的茶杯空了，他便自己給杯子添滿。

偏殿最上頭掛了一塊匾額，上頭是小篆寫著的平蕪二字。

平蕪盡是春山。

這兩個字是好意頭，單單在齒間滾過，就人心中生出許多期許和希來。

只是齊楹的話卻是肅殺的。

“還記不記得朕曾讓你讀過一本折子，說樂平王屠城的事。”

那奏折寫得分外慘烈，哪怕到了此時，執亦心有餘悸。小聲說：“記得的。”

“若要人畏，殺人這個法子是最快的。”他漫不經心地仰著頭，“你才管家，這些奴才也是在探你的虛實，你太寬仁，他們便會順桿兒爬。朕當初管府監時就明白了這個理，你的威信得在一開始便立得好，往後的日子才能好過。史彥直貪四千兩銀子看似不多，等真發現有別人時就太晚了，總不能讓朕的府監像個勺似的，四面兒都風。”

執早知道接手前，府監向來是齊楹在當家。許多賬本上頭都寫了批注，賬本上的字雖然不是他親筆寫的，看著卻是他平日裏說話常用的口吻，執便能猜出都是他口述出來的。

齊楹會心算，賬本上一點錯都沒有，很多地方還拿往年的例子作比，執都不知道他是如何能將這些數字一一記在心裏的。拿著算盤一點一點算過去，中間算錯過不知多次，越是如此，對齊楹的敬佩越多了一分。

“至于屠城。將士們整日裏提著頭打仗，見了不知多死人，屠城這法子朕也知道殘忍，卻是能他們複仇的，他們心裏快活了，才有更多的力氣打仗。不僅僅樂平王會人屠城，朕也會。朕何嘗不知道這些死的人裏有無辜的人，可為達到目的，總得要不擇手段。”齊楹平靜的嗓音說出的話卻是分外冷冽的，“殺人，不僅僅是殺人，朕甚至殺過無辜的人，所以今日史彥直的死罪是他咎由自取，你不要放心上。”

齊楹是在教，又怕心裏頭太難，于是說了許多話來寬。甚至將自己說是一個窮兇極惡的人。

執沒殺過人，有著一顆善良得如同白紙一樣的心，也正是因為如此，齊楹才敢教這些。

“但你也要記得，是會殺人，而不是只殺人。”

執溫順地嗯了一聲，說：“臣妾記下了。”

只聽得上頭那人倏爾輕笑了一聲：“執，朕是不是很可憐？”

聞言先是一愣，齊楹繼續說：“朕見你過來，心裏頭不知有多高興，可你人來了，卻又在生朕的氣。”

適才在窗下，執并不是要有意聽他們君臣對話。

可方懿和的聲音太明顯，幾乎是往耳朵裏鑽。

利用。

這兩字燙得人心裏如同架在火上烤一般。

雖然齊楹明說了不許他們這樣說，執也一直寬著自己說不要多想。

可進了承明宮的門，看見坐在龍椅上，疏淡又蒼白的齊楹，心裏就難得說不出話來。

齊楹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前。

香爐裏繚繞著淡淡的煙氣，升騰在泛起寒意的空氣裏。

隔了三步遠，香爐後面是一座雲母小葉紫檀畫屏。

屏風上是層層群山，映襯著燭火，仿若烽火燎原。

他順著執的肩膀往下到的手，輕輕拉過來他的額頭：“今天頭疼了一整日，見到你才覺得好了些，你來陪朕躺一躺，好不好？”

他額上果真是一層細的冷汗。執眼睫輕擡，齊楹對著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