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傾舉國之力南攻。

這短短幾個字, 為永熙十一年的末尾蒙上了一層的猩紅。

什麽山中高士，什麽醉臥人。人人都是之軀，白刃紮進去, 不過是濺三步。

那一年的除夕，過得分外凄涼。朝廷中的許多員被調遣南下, 長安幾乎空了一半，但凡有勸阻薛伯彥的, 盡數革職抄家。他是鐵了心要把齊桓擊垮，在他心裏, 齊桓是個患, 若等他調養生息過來, 只怕就是他薛伯彥的死期。

整個未央宮哪怕歌舞升平，仍抵不過心底肅殺的寒意。

除夕夜宴前, 薛伯彥又下旨砍了兩個人。

執來到前殿時, 齊楹已經飲過數杯酒。張通看見執，只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一溜煙地跑過來扶：“娘娘, 娘娘您可算來了。”

“怎麽了？”

張通低了嗓音：“大司馬今日斬了兩名老大人, 其中一名還是尚太傅昔日好友，和陛下也有幾分私，陛下心裏只怕不痛快。”

他機敏聰慧，跟著齊楹這段時日已經將宮裏的許多事都了個七七八八。

執點點頭說知道了, 而後踏著幽微的燭火，走到齊楹的旁。

銅磬聲裏，古樸蒼涼的樂聲宛若一圈圈在宮闕深漾開的漣漪。

宛若上古的神, 正在引頸長鳴。

齊楹沒有什麽表，執在他邊坐下, 然後把他桌上的酒盅替換了茶壺。

酒酣樂暖，對著執勾了勾手，示意附耳上前來。

執傾過來，齊楹在耳邊沉沉的笑：“你聽，這是大司馬在殺朕大臣的聲音。”

人早就死了，此刻哪裏會聽到行刑的聲音。

耳邊的舞樂聲太過靡麗，酒觴相撞，宛若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

齊楹說完這話便止了，又去酒盅，到了茶壺微微愣了一下，仍舊倒了滿杯。

“臣妾之前錯怪陛下了。”執小聲和他道歉。

齊楹轉頭看來：“你說的朕就聽不懂了。”

酒杯中倒映著頭頂一彎月，齊楹對著執舉杯：“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他低低的笑，笑得風流倜儻。

想要南攻，首先要奪取的便是并州。并州在益州之北，城高池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可又是非取不可的兵家必爭之地。薛伯彥在點將的事上犯了難，想要拿下并州，只怕是要死不人。這一戰若是打得不好，難免要落下許多罵名。若是選用他的親信，他又有些不舍。

他如今高爵顯，又有一個當皇後的侄，有著江海都填不滿的野心，想要將這大裕的江山盡數燒灰燼，來填滿他的功績碑。

人群中一個須發皆白的人緩緩走了出來。

他對著齊楹跪下，低聲說：“臣尚存，願領兵南下奪取并州。”

整個殿前驟然一靜。

尚存雖是文臣出，年輕時也曾以騎漸長，薛伯彥聽聞只覺得大喜：“尚大人肝膽相照，當真是朝廷之忠臣重臣。”

齊楹不同意：“尚太傅年事已高，實在不適合行軍作戰。”

“陛下可聽說過運籌帷幄于，決勝千裏之外。”尚存以額地，聲音平靜像是早已下定了決心，“臣雖然只是一介文，卻也通曉兵法六義，若非昔年先帝點臣為陛下之師，臣大抵也能投中軍，縱馬安邦。還請陛下準臣心願。”

“況且，”尚存緩緩擡頭，向座之上的年輕天子，“臣願為大裕、為陛下戰至最後一息，絕不願做茍活之人。”

許久之後，齊楹終于從齒關間出一個“準”字。

坐在齊楹邊的執，亦擡起頭來。

還能想起初見尚存的那一天。

隔著朦朧的一簾煙雨，他率著衆人從東司馬門外的東闕走來，廣袖博，腰佩紫綬。雖疾言厲，到底可以稱得上一句國士無雙。

如今不過半年景，他鬢發皆白，老態盡顯。他也是兩朝元老了，如今每往前走一步，心裏的絕便又深了一重。薛伯彥權傾朝野，重兵在握，而齊楹似乎從沒有著意過軍事，而一力著眼于財政民生上，尚存猜不他的心思，卻又不甘心就這樣引頸戮。

他的目從齊楹上轉到了一旁的薛皇後。

薛伯彥的這個侄如花一般姝人，他們叔侄二人，一個握著前朝，一個握著後宮。想到這一重，尚存眼中的不甘和絕無可掩藏。

那夜宴後，齊楹張通住了尚存。

他們兩人又去承明宮喝茶。

“老師啊。”齊楹笑著說，“古往今來，從沒聽說過哪個虛君能殺了權臣。就算是漢宣帝，也是等霍死了，才定了他謀反之罪。在朕這一朝，是見不到鏟除佞、肅清君側這樣的事了。”

“陛下。”尚存抖著接過齊楹遞來的茶，“臣時常後悔昔年對陛下傾囊相授，讓陛下如此智慧明達，偏生不逢時，臣當道。若陛下再昏懦幾分，臣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讓臣再為陛下戰一次，拼上臣的一命，拼上臣的之軀。”

“老師。”齊楹舒展了一下子，緩緩揭開自己眼上的帶，折好放在手邊。

“老師執意讓姑母嫁給尉遲明德，也是因為早料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過了半晌，尚存低聲說：“是。”

他早已抱定了捐沙場的決心，放心不下的人除了齊楹，便是齊徽。

“尚令嘉并不是老師的親生兒，你是為了我姑母死心。”

“尉遲明德，是老師為姑母選好的退路。”

這一席話說得尚存有些意外，又有些尷尬。他做大裕的臣子，本該一心為了天子與社稷，卻在許多事上另起了幾分自己的私心。

“老師為何沒有給自己想一個退路呢？”齊楹低聲道，“朕可以為老師與姑母選一鐘靈毓秀的福地，從此逍遙世外，再不去招惹這些凡塵瑣事，難道不好嗎？”

“陛下，臣為大長公主做的事，是臣的私心。臣除了私心還有報國之心，臣是大裕之臣啊。”

這句話除了尚存說過，執也說過。

生逢世，卻出了許多英雄。尚存算是英雄，執也是。

待尚存走了，張通拿來了一張報，是一位常侍夾在筆桿裏傳進來的。

季則昌已經將第一批銅鐵從合送去益州了。

現在，齊桓的勝算又多了一分，齊楹竟然心中也生出了一歡喜。他盼著齊桓能勝，盼著齊桓早一天能回到長安。

桌上有沒喝完的茶，卻沒有酒了。他來張通，讓他再上一壺酒來。

長歌當哭，醉玉頹山。

齊楹喝完了最後一杯，人把酒杯都撤了下去，他說：“朕從今日起，便戒了酒。”

當真要與齊桓正面相了，齊楹原本還在意著兄弟之名，現在又覺得沒這個必要了。他一個快死的人，在乎名聲還有什麽用，如今早一天開戰，或許他還能活到齊桓占領未央宮的那一天。

那樣的話，就算背著罵名去死，他也心甘願了。

喝了多回酒，唯獨這一回，越喝越有滋味。湧進嚨裏的那一瞬是苦辛辣的，往後卻湧起回甘來。

執來時，腳步都帶著香，齊楹循聲去，對著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皇後來了。”

他領敞開著，人看著雖憔悴，卻又興致很好。

又怕見自己酒醉的樣子不喜歡，齊楹手去茶壺。

執冷著臉給他倒了一杯塞進手裏，齊楹低低沉沉地笑：“怎麽生氣了？”

他仰著頭，結滾著喝完了杯中的茶，手去拉：“來，坐下。朕給你講講自己的事。”

“朕不是生來就看不見的。朕記得自己三四歲時還能看見紅的燈籠，綠的青瓦。後來生了一場病，吃了許多藥，有一天突然就看不見了。那時，所有人都說，是我母後故意的。恨我父皇寵彼時還是貴妃的徐皇後，要拿我做報複。”齊楹不自覺改了自稱。

“沒人聽我母後的辯駁，被足關了起來，朕連著三年都沒見過。所有人都要朕去恨，朕也當真恨了幾年。直到朕六歲時，母後邊的迎暉說母後不行了，想見一見我。于是我便著去了綴霞宮。母後拉著我的手，一邊著我的眼睛，不說話，只是哭。我問：當真是母後要害我嗎，母後說：若是恨我能讓你心裏好些，你就恨我吧。”

“轉一日早上便過世了。宮裏面連為哭一哭的人都沒有，棺前，我為重新梳了一次頭發。這些年來，隨著我長大，我早就釋懷了這件事。不論做過什麽，我心裏都願意原諒，甚至很多時候，我也會懷念。”

“那天，迎暉在朕面前說了實話，迎暉說想要害朕的人并不是。朕心裏很高興朕的母親不是那個要害我的人，可朕又很後悔，被人冤枉了這麽久，最後含冤而死，就連朕自己都平白恨了那麽多年。”

能在他活著的時候知道這些事，沒把憾帶進棺材裏，他心裏頭已經很是滿足了。

從始至終，齊楹的語氣都很是平靜，像是在敘述旁人的故事。

這些話執已經聽別人捕風捉影地說完了大半，可親耳聽著齊楹去說，只覺得字字泣，字字錐心。齊楹拉著的手，拿的手背去自己的臉。

執的嗓子哽住了，一滴眼淚不控制地從眼眶裏掉下來。

齊楹怔忪片刻，又笑：“朕還沒哭呢。”

他偏著頭去尋執的，先是吻掉的淚，再去嘗的。

齊楹喝醉了，他的吻比以往更深，眼前天地倒轉，他堵著的齒，失了章法，幾乎讓不能呼吸。他周都是燙的，一面拉著執坐在自己的上，一面索著挑開自己的襟口，好能呼吸得更通常些。

執的舌都是的，用了兩分力氣，便輕哼了聲。齊楹松了一分，卻又難以遏制親昵的那寸沖。承著他的這分熱忱，又怯安地回應他。

齊楹箍著執的腦後，將這個帶著酒意的吻向更灼熱的方向推去。

承明宮的蠟燭熄了卻也無人來敢點燃，唯有窗外皎潔的明月，將清暉灑落在這兩人的上。

“執，同朕說說，若你不是皇後，你會做些什麽？”執伏在齊楹懷中，齊楹的手指穿梭于烏黑濃的發間，他笑意溫和，語氣中又帶了一不易察覺的哄勸。

“朕給你一座封邑，讓你一世太平，你願意嗎？”

執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的指尖輕輕落在齊楹的眉宇之上，順著他的眉宇又到他的眼睫。

“陛下。”的手指停留在齊楹的臉側，“臣妾想好要什麽賞賜了。”

“臣妾想與陛下，生同衾死同槨。”

聲音不大，卻分外堅定，大有天崩海逝不容更改的架勢。

齊楹將頭靠在的肩上，笑聲從前沉沉地漾開：“你這小郎好傻啊，這樣的賞賜有什麽好的。朕給你一封邑，不會大得人覬覦，那裏和江陵很像，你就不用再想家了。”

執抿著搖頭，烏黑的眼瞳出一倔強：“臣妾已經嫁給了陛下，陛下在哪，哪裏就是臣妾的家。”

夜風吹拂著錦支窗，跟著再又拂起床幔，在地毯上留下搖曳的紗影。

空氣中帶著綠萼梅的暗香和泥土的腥。

齊楹再去吻，一個字從他齒間溢出：“傻。”

上說著傻，眼睛卻又泛起一紅，不知到底幾分是酒醉，幾分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