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像是知道在看他, 齊楹微微彎：“玩得開心些，別在乎錢。”這話當真是像哪家的老爺說給妻妾的話。只是說話的男人太過清冷，讓這話也像是飄在天上的白雪一般。

這家酒樓是分裏外間的, 外間是酒肆，裏間是坐北朝南的賭場。裏頭比外面熱得多了, 四面八方的窗戶都關著，還用簾子遮掩著, 外頭連半點都不見。

不知道是熏了什麽香，三兩步遠的景就能人頭憨耳熱。

幾張桌案經年累月地被這味道熏著, 在昏暗的燈火下都顯得锃瓦亮。

一雙楹聯高掛左右, 上句是花好月圓人壽, 下句是時和歲樂年。

意頭原本都是極好的，只是配著靡麗的熏香與此起彼伏地好聲, 加之窗外無邊荒涼的長安夜, 只會人覺得荒唐。

裏面的小廝個個都伶俐聰明，見執著不俗, 一個紅齒白的小廝立刻上前來招待。

梳的是婦人髻, 小廝上來先替拿來一個手爐：“夫人頭一回來吧。”

執點頭, 他繼續說：“今日咱們這玩的是六博。”

以菎蔽作箸，象牙為棋。投六箸，行六棋，故稱六博。

執在閨中不曾玩過, 但一來聽過，二來這東西本就以“戲而取人財”為目的，所以玩法也十分簡單。

“先前我都是在南面玩的。”執笑, 用的是江陵口音，“咱們北邊的玩法我還真拿不準。郎君能不能替我講一講。”一邊說, 一面從口袋裏拿碎銀子給他。

這銀子看著就分量足，小廝拿在手裏，笑得更開心了：“夫人當真是面人。”

說罷便將六博的玩法為執講了一番，甚至找了一張空桌子為演繹一番。

執一點即通，很快就上手了。

只聽不遠的一張桌前發出一陣好聲，小廝欠著子：“那桌散了，夫人要不要去瞧瞧。”

人群中有人笑著說：“則昌兄好手氣。”

是季則昌。

執并不急著上前，只漫不經心問：“過去在南邊玩時，總有手腳不幹淨的人，你們堂堂天子腳下，總不能出這樣的事吧？”

那小廝忙不疊地哎了聲：“夫人這是說什麽話呢。”他瞟向四周，見四下無人，才低聲音：“咱們這可是薛家的生意，薛家夫人總該聽過吧。皇後娘娘的娘家，誰敢在這地方撒野啊。您要是玩得高興，咱們這才一個蓬蓽生輝呢。”

執耳下那對珍珠一看就是賜的東西，雖說天家恩賜不準流落民間，可如今天子都旁落了，這些東西被變賣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小廝越發肯定眼前的人來頭不小，態度就更是恭敬：“那一桌是一個姓季的大人在坐莊，那一桌風水不錯，夫人不如試試。”

“他總來這玩嗎？”

“倒也不經常，這個月來了三四回，也是有輸有贏的。”

說話間，執已經走到了那張桌案旁。

季則昌擡起眼，目落在了執上，他們二人視線輕輕一，就各自分了開。

“我是從南邊來的。”執從袖中取出一把碎銀子，“今天只想玩個痛快，這些銀子約麽有幾十兩，若是手氣好，我再去人取銀子來。”

這話一出口，衆人也都知道是個不容小覷的角。

季則昌笑笑，繼續和旁邊的人閑聊，從生意說到打仗上，他話不多卻看得出是生意場上的老手，練達又八面玲瓏的樣子。

這賭坊哪裏是賭坊，分明是談生意的地方。

季則昌借著這觥籌錯間，談了三四樁生意。只是這裏到底人多口雜，不是真談生意的地方，他點到即止，後的仆人趁著他說話的功夫，將幾張帖塞給和季則昌說話的人，不知道裏面裝著的是銀票，還是會晤的地址。

執和他玩了兩局，手氣好全都贏了。

撥弄著面前的象牙棋子，笑道：“這點錢還不夠吃茶，沒有沒大一點的碼子來玩。”

桌上衆人對視一眼，季則昌笑說：“夫人不知道十賭九輸麽，小賭怡，大賭傷。”

執指尖的象牙棋子跌落在桌上，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這裏頭是五萬，季大人敢賭嗎？”

衆人起哄起來，季則昌的目落在執麗人的臉上，朱皓齒，嫣然無方。

他的心卻掉了一拍，待回過神來時，下意識錯開目不敢看：“那季某便陪夫人玩一局。”

好聲響起，執先拿起了一枚菎蔽。

外頭的雪下得細，執卻走神了，心裏想著齊楹待著的那間屋子是極冷的，坐在那便覺得四面八方都著風。坐在這爐火旁邊取暖樂，他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寒風中等。

想到這，手上的作又快了些，左不過是要輸錢，分一局還是兩局，本也沒有區別。

這一局執輸得很快，投了子，把信封推過去：“了，我輸了。”

季則昌盯著那信封卻不急著收：“夫人心有旁騖，自然是會輸的。”

執宛轉一笑：“季大人技高一籌，願賭自然服輸。”說罷施施然站起，將自己的氅攏得更：“我陪了，下回再玩。”

季則昌給後的家仆一個眼神，他立刻塞給執一張和別人一樣的帖：“這是咱們季大人落腳的地方，夫人要是想談生意，則昌隨時恭候。”

執將帖收了：“好。”

待走了出去，場子又重新熱了起來，長得，出手又闊綽。整個長安城都沒見過這樣的人。季則昌沒了繼續玩的心思，退到了一邊去喝茶。

“大人本就擅六博，只是不管玩多，也堵不上生意上的空子。”

季則昌嘆了口氣：“薛伯彥只怕是瞧出了什麽端倪，所以咱們的銀子一直流在外頭，收不回手裏。這樣一來，只怕送去益州的鐵要供不上了。”

家仆替他蓄滿了茶：“會不會是陛下的意思，皇後娘娘也是薛家人，陛下真的會和薛家作對嗎？”

這話說得不無道理，薛則昌看著碧茶碗中上下浮沉的茶葉，輕輕說：“咱們是永遠猜不準主子的心意的，想那些也沒什麽用。”

家仆只好也跟著點頭：“大人何不瞧瞧這張銀票，那位娘子看上去不像是尋常人，這銀票別是做了什麽手腳。”

季則昌將茶碗放在桌上，啓開信紙，裏頭的確是銀票，上面的數額卻讓他霍然變。

他猛地站起，就連服都沒穿，擡就向外走。

穿過狹長仄的走廊，一路走到前面的酒肆，兩個人正踏著雪地向外走去。

清白雪野上，腳印兩行。

一個是方才玩六博的明麗人，另一個是一個量瘦削清癯的男人。

他們走得很慢，卻十指握。

季則昌定定地看著那兩人的背影，無聲紅了眼睛。

他撲通一聲朝他們的方向跪在了雪中。

緩緩磕了一個頭。

*

坐在馬車上，執的手依然沒松開。

齊楹適才待著的房間裏原本是燃著炭盆的，只是時間過得太久，炭火早就滅了。他人看不見，所以手都冷了。

執握著他的手放在邊呵了兩下，一面又催促張通讓車夫行得更快些。

若不是齊楹阻攔，只怕要將自己上的氅解開披在齊楹的上。

他笑：“朕好歹也是男人，不至于如此。”

話雖如此，執又為他倒了杯熱茶，強迫他握在手中取暖。

齊楹垂下長睫，聲問：“執今天高興嗎？”

執搖頭：“臣妾是當作正經事去做的，哪裏會有樂的念頭。”

齊楹的指尖點了點桌子：“朕又不是只給了你那張銀票，本想著你出來一趟不容易，來這樣的地方更是難上加難，想你好好樂一樂的，省得每日都跟朕待著，無聊得很。”

“臣妾是不覺得無聊的。”執垂下眼道。

“上之所尚，民必尚之。”執繼續小聲說，“若陛下都推崇這些東西，百姓只怕會變本加厲。再者說，大裕有律令在先，士民賭博者，罰金三幣，太子賭博，笞刑三十。不知天子賭博，罪幾何？”

知道是玩笑，齊楹聽罷，沉沉笑開：“小君如今是要治朕的罪了。”他緩緩將頭靠在執的肩上，“你來定，是淩遲是腰斬，還是把朕貶為庶人？”

貶為庶人。

執聽了只覺得心髒一停，隨後又若無其事道：“罰陛下每日多吃一碗羹。”

雖然看不見的表，齊楹擡起手去的臉，果真到兩腮微微鼓起，似有嗔之意。

“年紀大了，吃不下了。”齊楹著的腮，又舍不得用力，“你替朕吃，行嗎？”

他像是在耍賴，又像是撒。聽得人心裏的。

“陛下怎麽就年紀大了。”執合攏手掌替齊楹暖著，只覺得像是一塊冰，無論如何都捂不熱。執將他的手在自己脖子上，齊楹起初不知道這是哪裏，直到到纖細的頸骨才皺起眉心。

他要把手收回來：“這是做什麽，胡鬧呢？”

執不肯，握得很：“陛下早些好起來吧，臣妾還想等開春時，讓陛下帶我去跑馬呢。陛下只管坐在臣妾前面，保管摔不著半分。”

“哪有這麽騎馬的。”齊楹笑了聲，而後笑容漸漸淺了，他順著執的力氣，輕輕吻的脖頸，聲音溢出在他邊，執能到他說話時薄微微的。

“你總是這樣，讓朕今天盼著明天，明天盼著後天。若按照你說的，朕豈不是有太多的事做不完？”

“怎麽會做不完呢，很快就做完了。”

他的微冷，吻卻是灼熱的，人不自覺地呼吸急促。

齊楹從嚨裏輕輕嗯了一聲，卻沒再說話。

他的吻停了，下靠著執的頸窩，呼吸輕輕吹來：“這輩子做不完的，下輩子來做，好不好？”

執彎眸：“這輩子肯定做得完的。”

齊楹不依，偏許諾：“若做不完呢？你若是不應，朕便是閉了眼都不能安心。”

這話說得有些不吉利，執卻聽得出他在半開玩笑半是撒。

“那就下輩子來做，下輩子做不完的，還有下下輩子。”

齊楹終于笑了，他輕輕點著執的額頭：“下輩子若朕還是這幅樣子，一定不來招惹你。只盼著你平安健康，找一位健康的夫君，生一個漂亮聰明的孩子。這就是朕唯一的心願了。”

馬蹄踩著積雪，車碾過時咯吱作響，一霧月掛在天上，四面一派朦朧。

齊楹有些咳嗽，偏過頭去咳了兩聲，執想他的脈，又被他阻了：“不妨事。”

這三個字幾乎能被齊楹說過一千次一萬次。

于是執擡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天太冷了，陛下晚上多加一床被吧。”

齊楹眸中漾起一促狹之意：“天寒地凍，蓋再多都是冷的。”他頓了頓，引得執擡頭看他，齊楹繼續說：“皇後來陪朕，朕便不覺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