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道詔書知道的人原本不多。只是有心去探聽, 也并不能算是一個。

輕飄飄一道懿旨，強行將執剝奪到了齊桓邊。為的還是全死後的哀榮。太後這一番手段不可說是不惡毒。

若將此詔大白于天下，更是坐實了齊楹的奪妻之仇。執便了齊桓名正言順的妻子, 到了那時，齊桓想要強迫執到他邊去, 便也是合合理。

齊楹的神并沒有什麽改變，他頷首：“好, 朕知道了。”

“朕記得薛則簡一直在祿勳供職，擢他為祿丞, 秩俸千石。櫟的領軍之將中朕記得有一個名王岌的, 一直是薛伯彥的左膀右臂, 擢升他為羽林中郎將，再讓薛則樸領虎賁中郎將的銜兒。并許諾說, 薛伯彥的爵位日後由薛則樸承襲。”

羽林中郎將與虎賁中郎將統稱為羽林虎賁, 都是兩千石的高，權力上互相掣肘。王岌是薛伯彥邊的一員猛將, 又是老臣, 對于薛則樸這個年輕人自然是不服氣的。齊楹想讓他暫時騰不出手來。

“薛伯彥的死訊無論如何都是瞞不住的, 你上太常卿，即刻去他們府上頒旨。”

猶豫了一下，方懿和說：“陛下，這麽擢升會不會不妥？薛則簡薛伯彥的長子, 如今只是區區千石的職，而薛則樸卻一躍而上，連升兩階, 甚至有了承襲爵位的尊榮，只怕薛則簡……”

說到這, 他漸漸品出了幾分其中滋味：“臣這就去。”

齊楹頷首：“去吧。”

從始至終，他都握著執的手，就連想要回避都沒有機會和開口的餘地。

等到方懿和走了，齊楹終于輕輕放開了執的手。

執給他倒了杯溫水，齊楹卻垂著眼睫莞爾道：“手沒什麽力氣。”

半是委屈，半像是撒。

杯中的水倒映著一燭，執遞到齊楹的邊：“臣妾拿著，陛下嘗嘗燙不燙。”

太已經徹底落下山去，天空像是被打翻了的料罐子，赤橙黃糅合在一起，最終為了一種黯淡深沉的紫。執看著齊楹將手中的水飲盡，像是一只安靜飲水的小鹿。

在晨昏替的溪水邊，靜謐又安詳。

他喝完了水擡起頭，墨的眼睛潤又明亮。執在他眼前輕輕晃了晃，齊楹卻又莞爾。

“你上來，朕有話要說。”

他上像是有疼痛，側臥下來時比平日要慢，執將水杯放回桌上，合躺在齊楹外側。齊楹擡起手，將自己上的被子一并蓋在了執上。

“我本就是要見齊桓一面的。”齊楹輕聲說，“不是因為他說的那道詔書，還和以後有關。是合是分，是戰是降，總歸是要有個定論。這個定論若不是靠你滅了我、我滅了你來得出，我遲早還是要見他的。”

執不說話，齊楹知道這是不贊。

“我與他本就是手足，他不會取我命的。”

“再者……”再者他如今油盡燈枯，這條命又能值幾個錢呢。

齊楹停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

“微明。”側的人輕聲喚他。

“嗯。”齊楹無聲彎起眼眸，“在這兒呢。”

執的手指在錦衾下面向他的方向，而後握住他的手腕。

“咱們離開長安吧。”輕聲說，“去哪裏都好，我來幫你養子，我們倆安安生生地過幾年太平日子。你別看我是薛家的孩，我會得可多了，我會做菜，也會工，我能養著你的。我們做一對尋常夫妻，淡茶，生一個孩子……”

落淚了。

眼淚順著鼻骨一路流進了鬢發裏：“微明，我……”

齊楹笑：“執，我也你。”

我也你。

他的手指拍著執的背：“執啊，我除了是個沒用的皇帝，我還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你願，可我舍不得。離開了長安，會有多人想要取我的命，我一個弱多病的瞎子，怎麽帶你四海為家？”

“不是我舍不得權力，不願拋下一切和你走。而是離開了長安，我便什麽都不是。我連護你周全的本領都沒有。”他一點一點袒出自己的心意，并不掩飾自己的脆弱，“我想找個萬全之策，如果找不到，我……之後，至你不至于孤苦無依。”

他所擁有的、孱弱又卑怯的人生，終于徹底袒在執的眼前。

零落泥碾作塵。

這樣的無遮無攔，這樣的不加掩飾。

他們二人又迎來了一陣沉默。

“陛下何時走？”

“天一亮，我便。”

才夜，離天亮還要好幾個時辰。

執咬著，面前的那個男人一點一點湊近，他們二人的軀以一種溫的姿態合在了一起。

“執，你不要想著我們即將分離。”齊楹的手了的頭發，“而要想著，我們還有一整夜的時間在一起。”

他懂心中的不安，卻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安。

窗外響起了一聲沉悶的雷鳴。閃電照亮了半間屋子。烏桕樹的影子落在窗戶上，被夜風吹得搖曳生姿。

“春天了。”齊楹低道，“這是永熙十二年第一場春雨。”

“很快就會鶯飛草長，一年一年過得很快的。”

他的吻無聲落在執淚痕未幹的眼睫上。

“別害怕分別，不論是生離還是死別。我會做一陣吹過你春風，一場你窗前的秋雨，也有可能是照耀著你的一顆星星。”他的臉埋在執的發間，聲音得不可思議，“假如真有那一天，你也不要覺得我死了，就當我還活著。你讀書時我在散步，你出門時我恰好在午睡，我們仍生活在一起，只是屢屢肩。”

執用含淚的吻堵住了他餘下的話。

二人同時嘗到了眼淚的鹹。

吻得不得章法，凝噎著啜泣，齊楹承著的悲傷，袖中的手亦在微微抖。

他也不曾像想象中的那麽坦然。

齊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若是重新回到過去，他寧願自己從來沒有和說過話。

他殘破不堪的人生本就合該如此，這些與熱、與暖，不是他配沾染的東西。

那一夜，雨打芭蕉，齊楹一直撐著不肯睡。

“我識字那些年過得艱難，我對那些字沒有概念，是尚存寫在沙盤裏，讓我一個一個的去。這是個笨法子，我學得也比別人慢太多。到了學《詩》與《春秋》時便漸漸好起來了，因為我可以將文章背下來，也不用再費盡心思地認字了。其實我也不是個勤的人，過去總想著要懶。上學時也沒挨戒尺，尚存氣急了，也會讓我罰站。”

“那時我屢屢想著，什麽時候能離這些東西，再也不學了。有時又覺得，可能等年歲大了就好了。現在覺得真傻，我寧願挨一輩子的戒尺也不想做皇帝了。”

“我的眼睛真比過去好些了，不是在哄你高興。等我回來，約麽就能看見你了。”齊楹笑起來，“我們執會得東西可多了，一時半刻是說不完的。”

他說完了自己，便又開始問執問題。事無巨細，從記事起，再到如今。小到執時養過的一對鸚鵡，再到今天穿了什麽的夾襖。他像是要花這一整夜，了解執全部的人生。

句句沒說不舍，字裏行間全是留。

更將闌，再漫長的夜總要有盡頭。

當一蟹殼青從窗紙外進來時，執背過不願再看。

在齊楹的視線中，這道輝像是撕破幻夢的一道邊界。

齊楹只是笑：“再好的戲，總歸是要散場的。”

“又不是不回來了。”他勾了勾執的鼻子，“這一回我不帶著張通，劉仁同我一起去。”

“可劉仁是大司馬的人。”

“我知道，我也正是想讓他們知道，我去見了齊桓。”齊楹平靜說，“張通很機靈，你先把他帶在邊，我心裏也能放心些。這陣子，朝中的事仍給你，就像朕那道諭令一樣，從此你便是大裕的君。你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不要質疑你自己，不論你說什麽、做什麽，朕都是支持你的。”

“朕已經留下了一個名單，上面全部是朕的人，朕已經吩咐過他們從此都聽你的號令，你可以大膽去用他們。”

齊楹將自己的羽翼一點一點地給執，沒有半分保留。

“朕會回到你邊的，執。”他撐著子坐起來，輕輕拉了床邊的金鈴。

張通帶著人來替齊楹更，在熹微的晨裏，齊楹的側臉明明昧昧。

徐平送來了一碗藥，齊楹在執的注視下一飲而盡。

怕難過，他還著意補充：“要去見敵，朕想要神些，不想被他看低了去。”

這話他是笑著說的，場面也終于顯出了幾分輕松。

執站在他側，輕聲說：“臣妾想送一送陛下，行嗎？”

齊楹微微偏過頭看，執補充道：“就在城牆上。”

“好。”齊楹從嚨吐出一口氣，他的目落在執的臉上。

雖然只是一個朦朧模糊的影子，卻依然讓他不舍得錯開眼去。

太還尚未升起，天空呈現出一種朦朧的灰白，下了一夜的春雨，地上的積水還沒有幹涸。風泠泠然迎面吹來，襟獵獵。齊楹的手從始至終都牽著。

輦停在臺階前，執像從前那樣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這條路他們走過許多次，執還是嫌太快了。

慢些吧，再慢些。

送齊楹至東司馬門，齊楹下了輦，再去換馬車。

“卻玉，一會兒記得督促皇後用早膳。”齊楹仍在細細囑托。他用過了徐平開的藥，行如常，甚至除了臉有些蒼白之外，看不出什麽病容。他眼上仍覆蓋著縧，執只能看著那張淡的薄開開合合。

卻沒有聽進去半個字。

“風大，回去吧。”齊楹拍了拍的肩，“函谷關不遠，幾日就到了。”

執點點頭，齊楹便踩著車凳，扶著劉仁的手上了馬車。

見不，齊楹邊漾開一笑，溫得像是一個婀娜的夢境。

“小君，記得保護好自己。”

車簾落下，隔絕了曾經如藤蔓般纏繞的兩個人。

馬車向朱雀街緩行，執猛地轉向城牆上跑去。

料峭春寒，吹得鼻尖泛紅，拎著擺，頭發在風中散開。

高大巍峨的城垣聳立在高闊的天空之下，頭頂著蒼穹，下臨著蒼茫土地。

恢弘煊赫的未央宮，像是佇立在中原沃土之上的一座雄關。

執著氣伏在城牆上眺南方。

那輛樸拙的馬車孤零零地沿著長街，行過這座空曠的城池。

車裏的那人承載了太多的悲歡。

執的腦子中始終回著齊楹的那句話。

“我們終會在有有明的地方重逢。”